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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 十四岁 第1章(1 / 2)



一切的爱



都是为了忘记



仅仅一句话的过程。



1.坂口孝文



茅森良子是天才。



那份才能不是身体能力,也不是艺术上的感性,而是更难以形容、却让周围不得不承认的东西。



硬要总结,便是她把自己的一切——如果这么说太夸张,那就是把她的大半时间——都交给自身价值观来判断并行动的才能。她始终顽固又诚挚地坚持自己的主张。



这终究是茅森良子的故事。



所以一切都从我和她相遇开始。



但在那之前,我想先讲讲自己。我会尽量简洁,但如果各位觉得无聊,随便听听也就算了。







小时候,我可以说是很爱讲话的小孩,大概是好奇心旺盛,话自然多了起来。



但小学三年级那年夏天,我发觉自己的声音太尖。别说是同年级学生,连和刚入学的一年级新生比都显得尖锐,简直像是雏鸟拼命呼喊父母的叫声。特别是“な(na)”行的发音特别糟糕,如果不小心翼翼地用气抵住喉咙,声音就会尖锐到变调。



从那时起,我就克制自己,极力少说话。声音尖锐,让我觉得相当不像样。自己读了很多书,也擅长学校的功课。每当我说话,大人们基本都会吃惊地说“简直像在和大人讲话”或是“这么难懂的词你也知道啊”。我把早熟看作骄傲,相信只要按这个速度成长,早晚能成为有智慧又优秀的大人。我这样的人,声音不该比其他的孩子们更尖锐又不安定。



从某段时期故作沉默寡言后,我很快在班级里得到了特别的地位。和我搭话时,同学们总显得有点紧张。每当我要说什么,他们便闭上嘴不会打断。拜此所赐,我能够足够小心、尽可能压低音量慢慢把话说出来。在小学男生间的阶级制度中,必然是开朗又擅长运动的家伙占据顶层,但我跳出那个三角形的力量关系,一只脚踏进和老师们同等的“大人”界线之内——以沉默、擅长学习还有读了很多书为武器。



不,我真正的武器另有其物。



简单来说,就是家世。我家里从很早以前一直经营造纸业,在纸制品达到全盛期的二十世纪后半,公司规模扩大,名字绝对传遍了监护人和老师们的耳朵。看来那个气氛对孩子们也产生了影响。



我一直沉默不语,埋头学习,就算被人觉得性格阴暗也没什么奇怪的。然而得益于家世的名声还有资产,他们都感叹说“那人与众不同”,其实我单纯是认为自己的声音不像样子而已。



靠并非自己的力量得到保护,我当然不甘心,但又什么也做不到。或许实际上能做到些什么,但没有太强的意志,就顺其自然地安稳度过平静的小学生活,最后依照父母的意愿,升上制道院学校。



如果只看学生数量,制道院的规模算不上多大。初中部各学年只有两个班,每班三十人。至于高中部每学年多一个班,但六个学年加起来也只有四百五十人左右。



相对于学生的数量,制道院却拥有非常大的面积。尽管这里位于山腰,最近的城镇也算不上大都市,地皮值不了多少钱,但老师和建筑的数量都很多。再加上是全住宿制,无论入学金和入学后的费用都不便宜,说白了就是有钱人的孩子才能上的学校。



刚入学时,我怎么也不习惯。



最大的理由是宿舍。在那里体验到的是从未有过的生活。三餐会按时准备好,但打扫和洗衣服要自己亲手做。这不只是增加麻烦,还会体现出各个学生的价值观念。有人抱怨室友总是不收晾干的衣服,他自己用盥洗室时又弄得很脏,让其他住宿生直皱眉头。事不关己的不满随处可见。



尽管如此,初一下半年时我总算开始习惯宿舍生活,这时我遇到了两个巨大的变化。



第一个是变声。从入秋开始嗓子感到异常,每次出声都感觉好像被什么挡住,让我莫名不痛快。起初还以为是感冒,但很快发现嗓音明显开始变化。



我一直对变声迫不及待,然而最后的结果并不令人满意。嗓音的确多少变得低沉,但和内心期待的“理性成熟的声音”相差甚远,我依旧讨厌自己的声音。结果只能陪着这种丢脸的嗓音过一辈子了吧,我想着渐渐死心。



另一个变化是成绩。要说我引以为傲的东西,除了阅读量以外也就是考试分数,可初一下半年成绩却大幅下滑,我从一个只会沉默读书但学习很好的家伙,变成了一个只会沉默读书学习却不好的家伙。



学年末的考试和变声期结束刚好赶在一块儿,我带着两份混乱与死心的念头,升上了初二。



带着莫名想撂挑子的心情,我迎来了初二的开学典礼。



就是那一天,茅森良子出现在我面前,脸上带着彻底自制的笑容。



她站在黑板前,用深绿色的眼睛环视众人说:



“我是茅森良子。今天起来到制道院和大家一起学习,请各位多多关照。”



制道院这所学校里绿色眼睛的学生不多。我在读的时代也就是五个人里能遇到一个,若再往前追溯二十年,这个数字便无限接近于零。话虽如此,如果事情只是茅森有一双绿色的眼睛,我们也有心理准备能够接纳,因为换个角度来看,有百分之二十的同学都是绿眼睛。



让我倒吸了口气的,是茅森接下来的话。



如果不是错觉,那句话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说的:



“将来的目标,是成为首相。”



如果这话出自比自己小五岁的孩子之口,我只会觉得招人喜欢,然后露出微笑。但这里是制道院。虽然算不上大人,教室里的我们已经迎来青春期,大半同学应该都对她说出的目标感到别扭。



理由有两个。



首先是感情上,对她的话无法产生共鸣。



如今这个时代,到底还有谁会立志成为首相?就算实现了又能得到多大幸福?班上有同学家里开医院,于是为了继承家业而勤勉学习。也有相反的人,为了远离家业想考上好大学。但没人想当政治家。茅森宣明的目标,和我们的价值观相差甚远。



另一个理由,是她的话实在太不现实。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绿色眼睛的首相,也没有过女性首相。她是想同时打破这两个记录吗。



但站在黑板前的茅森挺直后背,毫不激昂也不难为情。这个时候,我从她身上感觉到的只有自信。



茅森露出恰到好处又精准控制的笑容。



“虽然晚了一年,但我很高兴能和各位坐在同一间教室。有不习惯的地方或许会给大家添麻烦,如果能和大家愉快相处是我的幸运。”



她的声音很悦耳。



比女生的平均音调低沉,却仍然清澈,清晰地传遍整个教室,令人心情愉快。



在一开始,我对茅森抱有的感情,说不定是对她声音产生的自卑。







在将近五年的时间里保持沉默长大,我学会了一项特技,那就是“大多数话都能听过不久就忘掉”。



恐怕,人是先想说话然后才变得带有感情吧。就像被自己的声音说服,然后开始相信或怀疑什么。如果一开始就不打算说话,其他人的话就不会留在心里,而是漂着漂着就不知道哪儿去了,和幽灵被超度时一样,真是意外。



每个人都很在意茅森。各种不知是真是假的传闻也传进了我的耳朵,但我有意与那些话保持距离。所以关于茅森,我相当于一无所知。



意外的是,连绵贯条吾都提到了她。绵贯是我自入学以来的室友,可以说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



他提不起劲地说:



“茅森好像进了红玉舍。”



在制道院,男女宿舍各有三栋。



男生宿舍是紫云、青月、白雨。女生宿舍是红玉、黄苑、黑花。这些宿舍有明确的上下关系,单纯来说是设施不同。



我们住的白雨,还有女生那边的黑花处于最低级,在学生间被称作黑白组。这两栋宿舍是双人间,每个房间里有两张学习桌和一张双层床。初中部的一年级学生全部被分到黑白组,而其中有半数在六年间始终留在这里。



处于中级的,男生宿舍是青月,女生则是黄苑。这两栋也是双人间,但每间面积更大,床也是分开的。此外另设称为学习间的大房间,在那里给每个住宿生单独提供书桌。说到制道院的彩色组,基本上就是指这两栋宿舍。



而最上级的是紫云和红玉,男女各二十人,总计四十人。在校生中只有不到一成能住进的紫云和红玉给学生准备了简单的单人间。这两栋宿舍被称为紫红组。



从初中二年级起,年级升高时可以提出申请,然后转到更高级别的宿舍。话虽如此,由于房间数量有限,谁的申请能通过是由学校决定。选择标准并不公开,但在学生之间都明白其中不成文的规矩,也就是成绩和捐款额。



我无法适应制道院最主要的理由,就是这个宿舍的构造。比起共同生活中不习惯洗衣服,更对分成三等的宿舍感到头疼。



设施倒没什么。优秀的学生得到优厚待遇,没什么不公平。至于捐款额也一样,哪怕一个人住的大学生还有走上社会的人,只要出更多钱就能住更好的房子。



但在制道院,宿舍直接代表了阶级。进入高级宿舍的学生,就比更低级宿舍的学生了不起。当然校规里没有条文,但这样的气氛却像阴云一样沉重地笼罩在头顶,让我们接受这些规则。简单来说,就是接受名叫传统的东西。



绵贯说:



“初二转学过来,直接就进了红玉舍,这是前所未闻的吧?”



我没有明确回应,只是歪过头。我才不在乎制道院的历史。



而绵贯大概也不是想要我回答,自顾自说下去。



“不管怎么说,特地选紫红组太蠢了。人际关系就和自然灾害一样的吧,只要有人聚在一起就会有不和,自己跳进去有什么意义啊,比堂吉诃德还差劲。挑战风车单纯是被人当个笑话就完事了,自己主动冲进灾害只会受到二次伤害。”



他是个爱说话的人,但同时,又不会把想说的原样说出口。



也就是说绵贯在担心茅森吧。在制道院里宿舍代表阶级,但也会出现逆向歧视。被认为用不正当手段进入紫红组的学生会受到强烈批判。



只有对入学后一直是室友的绵贯,我可以不在意嗓音和他说话。我原样说出自己的想法。



“她还不太了解这儿的情况吧,是不是单纯是想要单人间?”



但他摇头。



“茅森知道。明明知道还选了那栋宿舍。”



“为什么知道?”



绵贯盯着我的脸,然后轻轻开口,声音好像扔下手帕一样。



“她的养父是清寺时生。”



这可是头一次听说。



在制道院,清寺是一种被神化的存在。



“真的?”



“你不知道啊。”



“你确定?”



“至少,本人是这么说。”



“清寺时生本人?”



我问了个傻问题。去年秋天,清寺因病去世了。那件事成了大新闻,连制道院都举办了追悼仪式。



绵贯似乎以为我开玩笑,轻快地回答:



“怎么会,是茅森。”



如果茅森良子是清寺时生的女儿——按绵贯的说法是养女,但不管怎么说都和清寺有密切的联系,那她自然不会不知道这所学校里不成文的规矩。清寺还在读的时候,制道院应该比现在更像制道院。



绵贯只动了动眼球,朝我的脸打探一下。



“你为什么没换宿舍?”



肯定这才是他真正要说的吧。



“你是说去紫云?我成绩没好到能进去。”



“就算你进去我也不觉得奇怪就是了,不如说你没去青月反而奇怪。”



“青月也是双人间啊,同样是两个人,我更喜欢和你住。”



绵贯皱起眉头。



“别说得这么恶心。”



要说我能进青月舍,那绵贯也一样。无论成绩,还是家里的资产。他成绩不差,家里又是制造半导体的公司。但绵贯没有离开白雨舍。



在黑白组,有两样其他宿舍没有的设施。门口的斜坡,还有带扶手又宽敞的单间厕所。



“口渴了。”



绵贯说着,转动轮椅的轮子。



他天生腿脚不便。







就算茅森良子和清寺时生有关,我对她的印象也没有发生变化。



在我眼里,她依旧是个自我介绍时大大方方宣明要做首相的少女。



我无法理解,到底经过怎样的思考,她才会以成为首相为目标。不,非要说的话,是擅自想象这个目标如何成型,然后暗自皱起眉头。



另一方面,茅森并不愚蠢。尽管转学后立刻住进红玉舍,行动吸引了过多目光,但她没有被那阵波浪淹没。不是驾浪前进,准确说更像是坚硬的巨岩般将浪头击碎。



单纯来说,茅森是优等生。她贯彻这一姿态,学业优秀,运动方面也顺利搞定,谨慎乖觉,又毫无例外地柔和对待所有人。



每个人都在关注茅森,想要判断这个唐突出现的少女是否配得上紫红组,以及清寺时生的女儿这个名头。而茅森只用了一个月左右就让审查员们——不是全部而是其中一部分认可了。但她越是优秀,就越是有学生反感。茅森良子迅速与人结好的同时也在迅速树敌。



我近距离观察到了她的姿态。



茅森刚转学过来不久——四月上旬开始,凑巧和我产生了交集。我和她都成了图书委员。



在图书馆,她也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性质,转眼间学会工作的内容,像寻觅猎物的肉食动物一样观察四周,出手就像凶狠地伸出锐利的爪子。提前准备好资料,协助其他人落后的进度,如果有时间再找到新的任务来完成。



看着她时,有的学生眼里是尊敬,有的则是焦躁。



对那些人,茅森彻底回以同样的笑容。



五月中旬的一天,轮到我和她两人负责处理借还书。



由于茅森很能干,我几乎没分到什么活,对她显露敌意的学生也不在附近,时间过得相当平稳。



那天天气非常好,制道院的图书馆又是把原本用作住宅的洋房拆开后移建而成,待在里面心情不赖。管理书本的房间里窗前都有窗帘,但布置了借还书柜台的空间——原本是客厅的房间——直接通向大门,由于害怕日照没有放藏书。这里摆着用来读书和学习的书桌,温暖的阳光从大窗外照进来。



简直就像是去野餐,铺好休闲地席,晒着太阳午睡一样。实际上,我的确坐在柜台后打起瞌睡。回过神时窗外照进的光已经染上夕阳的红色,在脚边打下薄薄的影子。



从瞌睡中醒来时,我有些混乱,很短的一段时间里没能想起自己在哪儿。结果听人叫起“坂口君”时,我没怎么注意嗓音就出声回答。



“什么事(なに→na ni)?”



声音可笑地变了调。な行的发音怎么能这么不小心。我脸颊发烫,只希望能靠夕阳掩盖住脸红。



抬起头来,发现坐在旁边的茅森正朝这边打探。



“声音真好听。”



太讽刺了。见她开心地笑得让人起鸡皮疙瘩,我禁不住想反驳,最后还是叹了口气糊弄过去。尽管一直告诉自己趁早接受现实,可至今除了对绵贯以外,我还不愿发出不加掩饰的嗓音。



好不容易平复心情,我尽力压低声音重新问:



“什么事。”



“已经闭馆了。”



“哦。”



“坂口君回宿舍吧。”



“你呢?”



“姑且还要等中川老师确认。”



四周看不到负责管理图书的中川老师,估计是有什么杂务吧。老师做事情很投入,一旦开始动手就容易忘记时间。



我站起身。



“我去找找。”



“不用了,我在这儿等老师把活干完。就算回宿舍,晚饭前也没事做。”



“待在这里也一样没事做。”



“看看书就行了。而且我想整理书架。”



“整理?”



“按五十音顺序重新排好。我相当喜欢。”



哦。我暗自在心里回答。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养成了这个习惯,可以省略的话就不说出口。



“那我从あ行开始。”



我转身背对她,朝保存藏书的房间走去。茅森跟在身后。



“你可以回去的。”



“我也没事做。”



我们从旧客厅来到二楼的旧卧室。这个房间里是作者名字的第一个音从“あ(a)”到“そ(so)”的小说。



望着あ行的书架,便发现在江户川乱步(Edogawa Ranpo)的少年侦探团系列之间夹着安部公房(Abe Koubou)。我抽出安部公房。这本书该在的位置是书架最上面一层。遗憾的是,我伸手也够不到。准确说是手指勉强能碰到,但没法顺利把书插进去。



正当我左右张望找踏脚凳时,茅森说:



“给我,我来放。”



茅森的个子比我高一点。虽然没比较过,不过估计胳膊也长吧。



我硬是压低声音说“谢谢”,把安部公房递给她。



茅森接过书,却没立刻放回书架,而是盯着我看。



“你这人真是不可思议,明明看起来自尊心很强。”



我没听懂她的意思,也朝茅森盯去。她说:



“自尊心强的人不是还对我视而不见吗?特别是像这样,每当他们有做不到的事遇到我主动帮忙,基本都一脸怒火。”



总觉得有点火大,我简短地回答:



“我自尊心强啊。所以才这么答吧。”



解释实在太简略了吧。



小学的时候,我是自尊心很强的小孩。那个时候的我说好听点是成熟,但换个说法是高傲自大。老实讲,岂止是同龄人,连大人们我都看不起,也没有特别值得尊敬的人,毫无根据地相信自己很有智慧。如今已经不一样了。来到制道院,我失去了自信,但如何正确地保持自尊心还是知道的。



做不到的事就该承认。被人帮助就应该道谢。而做不到的事,就努力直到能做到为止。至今虽然没有为长个子努力,但也不晚,今后我还有三年左右的成长期。



我正想开口补充这些,却听茅森先轻声说:



“能成为我对手的,果然就是你了吧。”



对手。我在心里重复。这个词不怎么帅气,进一步说,不像是茅森平时会用的词。但,总觉得很适合在讲坛上做自我介绍时的她。



茅森挑衅似地笑了。



“我有个目标,非常长远。”



我不假思索地说出了“首相”,万幸里面没有な行的发音。



茅森依然带着不变的笑容。



“那是目标之一,但不是最终目的。”



“那,最终目的呢?”



“人类的平等。”



“你开玩笑吧?”



“我从来没说过谎。”



在内心里,我已经渐渐认同她。



至少她不是毫不努力就模糊地说出“将来的梦想是做首相”,而是真的以成为首相为目标。考量着现实,坚定前进。



她继续说。



“不管怎么说,还有个更近的目标。我要先成为这所学校的学生会会长。”



“哦。”



随你便吧。



如果是她,这点事说不定能做到。



“然后以首席的地位从制道院毕业,大学要进法学系。你知道吗?在司法考试中合格后,只要拿到推荐就能成为政策秘书。”



完全不知道,也没兴趣。



“你加油。”



我答道。



这句话用不着特地说出口。就算我什么也不说,她一样会自己努力吧。以位居顶点的成绩从这所学校毕业,在大学高效地获得需要的资格,不断增加自己的伙伴和敌人,最后成为政治家。是不是首相我不知道,不过有一定名气的政治家是没问题。但她的人生会有多光辉璀璨,和我没关系。



应该是这样没错。然而,茅森说:



“你也加油。”



为什么?这句话我没问出口。



总觉得很意外,没能顺利想象这句话的由来。见我沉默不语,她继续说:



“来这里之前,我调查过很多。在制道院的同年级学生里,我觉得只要赢过你,就能成为第一。”



“哦。”



“为什么,你考试时交了白卷?”



我没有回答。答起来太难为情了。



从去年起,我一直意气用事。那模样很难看,又孩子气,和尖锐的嗓音一样。但我还不知道舍弃那份意气的办法。



她噗嗤一声笑了,指指右侧的脸。



“脸蛋,脏了喔。”



我捂住脸颊。



2.茅森良子



我不了解父母的事,甚至连父亲的名字都不知道,户籍上也没有记录。



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去世了。话虽如此,自出生后应该和她一起生活了将近四年,留下些许回忆也不奇怪。可我再怎么回想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看着她的照片,仅仅是感到一点怀念。



我最早的记忆,是刚好四岁生日时被儿童福利机构“若草之家”收养时的事。知道那天是四岁生日,是因为晚饭吃了生日蛋糕。



我的人生从若草之家开始。



没有父母的记忆,对我来说反而可说是幸福。在若草之家的生活中,没有值得一提的不满,也不记得自己曾哭着说想见母亲。说不定有过,只是忘了,但至少目前是这样。



在若草之家,我上了幼儿园和小学。单纯是家住在福利机构,和周围其他的孩子们应该没什么特别的不同。但遗憾的是,小学时我遇到了类似欺凌的对待。就算是从态度温柔同学身上,也莫名散发着看不起我的感觉。



无论残酷还是温柔的话语,对我来说都没有太大差别,同样让我烦躁。——如果我和你立场相同,你会说这种话?每次有这样的感觉,我都会悲伤或痛苦。还有些记忆,直到现在回想起来也让感情在内心膨胀,浑身发抖。这些只属于我的灰暗体验,恐怕千言万语也无法让别人理解。



当时,我对那一切都靠沉默来忍耐。一味蜷起身子,才总算得以在恶意与装作善意的粗钝刀刃下保护自己。幸运的是,我得到了优秀的后盾。若草之家的职员们都很温柔,对年幼的我也诚挚相待。



那所儿童福利机构的条件恐怕在全国也是首屈一指的。如今我能明白,职员的质量高,单纯是因为花够了钱。若草之家背后有个强大的资助者,那就是清寺时生。



九岁的时候,我见到了清寺伯伯。



那天,小学放学后我回到若草之家,立刻被叫到院长室。进去后,便看到他坐在给访客用的沙发上。



清寺伯伯当时七十二岁,对我而言这个年纪已经足以叫他老爷爷,不过外表看起来更年轻一些。他身上得体地穿着有品味的三件套西装,五官分明,身材高大,在我眼里显得可怕。



我记不清当时和清寺伯伯说了哪些话,估计是在福利机构的生活,还有小学里的事。当时我还不是很了解清寺时生这个人。



他给若草之家捐了很多钱,又是出名的电影导演,但我也只是模糊地知道这些。在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的作品在全世界广受好评,给现在很多电影带来影响;也不知道作品中讲述伦理的侧面得到关注,让他的发言在诸多保护人权的观点上也具有影响力。如果我看过他的作品,哪怕只有一部,当时的对话也会鲜明地留下记忆吧。想到这,我便对自己当时的无知感到遗憾。



我们简短地聊了一会儿,清寺伯伯在最后说:



“要不要成为我的家人?”



唯独这句话,我记得很清楚。



他的语气并不柔和,但同样不强硬,就像考试里的一行题目,有些干燥无味。



我感到为难,大概没能说出合适的回答。当时若草之家才是我的家庭,我从未想过离开。



“希望你考虑一下。”



听到他的话,我暧昧地点头。



那件事后过了半年左右,我来到清寺伯伯家里生活。



我并没有被强迫,而是真的有选择权,并主动选择去他身边。尽管如此,离开若草之家的前一天夜里,我还是流了泪。



做出决定的理由,是我看过几部电影作品,对他产生了兴趣。对小学四年级的我来说,清寺时生的电影并不好懂,特别是早期作品是黑白的,莫名带来距离感。但我还是朦胧地体会到故事整体的意图,也被不少台词触动了内心。



此外,恐怕我纯粹是对“父母”这个概念感到渴望。下决心离开若草之家时,说不定是这个理由起到了更大作用。



班上的同学们理所当然拥有、而我却没有的东西。只因为这个理由,就要听他们说些欠考虑的话,或被过度同情。对我来说“父母”实在太过未知,于是想得到接触的机会。



但实际上,我并不是成了清寺伯伯的女儿。他没有成为法律上的监护人,终究只是以养育为目的的养父。



搬去清寺伯伯家的时候,他的工作变得更忙,大多数时间待在东京的事务所,或是海外。每月只有几次机会和我还有他夫人一起吃饭,但听说就算这样,和我来之前相比情况也有所改善。



清寺伯伯的家很大,人却很少。他没有孩子,家人只有小他五岁的夫人,另外家里还住着两名佣人。



清寺夫人似乎很喜欢我,给我提供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多到连当时我一个小孩子都觉得是不是过了头。宽敞的房间,柔软的床铺,衣物类连简简单单的一件T恤衫都是高价的名牌。转学后直到小学毕业为止一直是车接车送,还有家庭教师每周来上两次课。



如果我的幼年时期是个童话,那么可以说迎来了圆满的结局吧。但我当然不认为已经剧终。住进清寺伯伯家时,我才只有十岁,人生还在继续。而且眼下这些幸福,并不是靠我自己的能力赢得的。



在本没有任何不满的生活中,我产生了类似惭愧的心情。







为什么清寺伯伯主动提出收养,我没有问过他,不过假如开口,他便会痛快地回答吧。



毕竟,那个理由根本用不着特地问出口。



我的母亲也姓茅森,但更多人知道的,是月岛渚这个名字。



月岛渚主演过四部电影,而那四部都是清寺时生的作品。







关于母亲,我和清寺伯伯聊过。



“她是我的挚友,虽然年龄相差很大。”



他说道。



“那个人最大的魅力就是纯情,在镜头下也得到了很好的体现。我的作品需要她的纯情。只要想象她扮演的形象,对作品来说合适的话语便顺利涌现在脑海,就像牵牛花伸展的藤蔓。”



对作品来说合适的话语。我重复道。



这个时候,比起母亲的事,我对他作品的创作过程更感兴趣。



清寺伯伯点头。



“无论怎样的作品,都在深处藏着合适的话语。无论画面,还是效果,都从一开始就已经有正确答案。这就像正确的公式,在人类发现之前就是正确的,而我们则拼命去寻找。虽然达不到满分,但朝满分蹒跚靠近的意志就称为创作。”



“就连清寺伯伯,也拿不到满分吗?”



“拿不到呀。我又没法接受把不是满分的东西当成正确答案,只好不去正视不断犯错带来的烦躁。所以每个电影导演都是骗子。”



“为什么?”



“因为不能说‘这部作品差不多七十分’,那是对观众的背叛,必须时刻保持自信的表情,声称这样已经完美了。”



“这样啊。”



这工作真辛苦。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是这么想的。



清寺伯伯让话题回到了我的母亲身上。



“她总是纯情的人。这是无上宝贵的魅力,但也容易受到伤害,感到痛苦。我曾想保护那位美丽的挚友,然而没能做好。”



“为什么清寺伯伯不再拍母亲的电影了?”



如今想来,这个问题真让人捏了把冷汗。



从二十几岁起,月岛渚每隔数年主演一部清寺伯伯的电影,一共四部。但在那之后,她再没有出现在屏幕上。从公众眼前消失,四十二岁死去。



清寺伯伯带着悲伤的微笑回答:



“我把她惹得非常愤怒,到最后也没有得到原谅。”



我继续深入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如果母亲的眼睛不是绿色的,你还会拍她的电影吗?”



清寺伯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曾被她问过同样的问题。”



清寺伯伯年龄比我大很多,身材也很高大。身为世界有名的电影导演,毫无疑问是成功者。然而在我眼里,那个人身上仿佛总是带着伤。



“她的眼睛很美,和你一样。”



这句话听起来比平常更伤感,让我没由来地说了声“对不起”。







清寺伯伯始终对我温柔,换句话说是宠爱也不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