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太宰游荡歌舞伎町(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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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曾听到。
隐约中听到。
话语梗在喉咙里,却吐不出来。不,可能我已经在讲了吧,可我连是不是这样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感到丢脸。
病名:含羞恐惧症。
我就像个废物,愣怔怔杵着,一言发不出,只字写不来。不过还是有一次,心中的想法从嘴里蹦了出来,结果是多么难看。
「死吧!万岁!」
就这只言片语。
鱼儿不能投水自杀,多可怜啊。
小说原稿从战地送来,说让我介绍给杂志社。那份原稿用米粒大的字写,密密麻麻写满了西洋纸。我很认真地读了,一点都不觉得好。田中君,我对你的教育是不是错了?我希望你更加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也曾想相信乃乃夏。
乃乃夏?
我小时候曾和阿竹妈妈一起跑去寺院背后的墓地,那里就像树林一样插着很多卒塔婆,卒塔婆上挂着车轮一样的黑色铁环。阿竹告诉我,转动那个环之后环直接稳稳停住则代表转环的人会往生极乐,要停下来的时候环又反方向转起来的话就会下地狱。阿竹说完后转动铁环,铁环发出悦耳的声音后必定会稳稳停住,但我转就反转了。我不论转几次,它都发出晃晃的声音又反转。(※译注:卒塔婆是参照五轮塔的竖长木片,为供养故人而设立,正面背面都写有字)
车辆沿途各站停车,开往地狱。
我不做坏事,安安分分地回到家,妻子笑着迎接了我。
哥哥这样说过。
「我不认为小说没意思,就是有写太磨蹭了。真想讲的东西就一行字,却要用上百页做铺垫」
此外,哥哥厌恶自杀,觉得那是自以为是。但是,我把自杀当成类似于处世之道的策略,所以哥哥那番话让我很意外。
累了就躺下!
我想讲讲那时候的事情,可不知不觉间就摸不准话题了。总之,那时候别人根本不把我当回事,我说什么,别人也只会露出厌恶的目光,偷看我的脸色,不正经搭理我。人们带着自作聪明的轻蔑嘲笑,你一言我一语传着我的种种流言,但当时的我一无所知,就只在镇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一年过去,两年过去,我再笨也渐渐知道了真相。我在人们嘴里彻底成了疯子,而且自娘胎落地就是疯子。知道这件事后,我不管再被人说什么都只是咪咪笑着。
我,变得善良了。
圣谛。
一天,释迦佛祖放弃了一切,功德圆满。
「我不是鸟,也不是野兽」
过去,小孩子们打着忧伤的节拍在原野上唱歌。在家躺着的我听到那歌声潸然落泪,便问妻子。那是什么,是什么歌?妻子笑着回答我,应该是蝙蝠的歌,是鸟兽大战时的歌声吧。
「是吗,好一首糟糕的歌啊」
「可不是吗」
妻子一无所知地笑着。
我写过这样一篇小说。原本打算结束生命的主人公在临死之际抽了支猛烟,结果因为那飘渺的喜悦又作罢了。我写过那样一篇小说。那时我若抽一支烟,就会去死吗。
我不是人。不,就连那个时代都早结束了,我转世重生了。然后,我活在现代。我究竟真的活着,亦或是其实死了?我彻底搞不懂了。我是一种怪异的动物,叫起来不是汪也不喵。
派不上一点用场的东西,说的就是我。
「点不量的灯泡」
「前天的天气」
「断了一边的木屐」
「上不了天的飞机」
「真相」
「忍耐」
「我」
似乎还有朋友私底下说咪咪笑的我「太宰傻了」。嗯,这倒没错,我是傻了,但是……但是后面就没了,什么都说不出来。
可唯独一件事请你相信。
「我,没背叛你」
2
「啊!」
早晨我醒过来,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白窗帘,光秃秃的窗户,一幅画都没挂,是一间病房。
「总算醒了……」
我躺在床上,床的旁边是乃乃夏。
我想问「这是哪里?」可我发不出声音,这不是太长时间没发声的缘故,也不是感到不安的缘故,而是因为我无法理解乃乃夏为什么在我身边,因此产生了恐惧。
「大叔,你一直没醒,说是意识混浊。我说,你怎么又一下子跑去殉情了,后面都乱成一团了!」
听乃乃夏说,这里是三鹰的医院,我和女编辑都性命无忧。准确说,女编辑汛情途中又开始怕死,就是她把我从海里拖上来的。大型出版社员工搞殉情足以成为丑闻,不过女编辑并不想把事情闹大,另外乃乃夏得知情况后也出面奔走,勉强大事化小了。
我再一次活了下来。
结果,我又重蹈覆辙了。
我总是这样,只要一难过,内心软弱的部分立刻就让自己去寻死。之前有芥川奖这个目标,所以才有活下去的毅力,但现在哪怕脸上长个粉刺肯定都能让我想死。
另外,我住院期间似乎是乃乃夏在照顾我,各种费用也都是乃乃夏出的,这令我非常混乱。
难道乃乃夏没有抛弃我?
她如此狠心地将我背叛后,为什么还要救我?
乃乃夏这个生物究竟在想什么,我终于彻彻底底搞不懂了,总之深深伤害了我。接受乃乃夏的照顾对我来说只能是地狱,所以明明久违地两人独处,我内心却不知是羞耻还是憎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再看看乃乃夏吧,也不知她是怎样的心境,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以女人特有的那种自顾自的状态一直说个没完。出道曲下载量、YouTube播放量、电视节目海外拍摄、天空树、Kurage Bunch,全都一丁点都不懂什么意思,听起来就是毛骨悚然的咒语。
我能理解的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乃乃夏还是一样什么都不懂。
不过这个结果也属于理所当然吧。我们从来没聊过重要的事情,只是一起写过小说。就算我们继续那样去做,只顾提升小说的纯度,我们也不可能加深对彼此的理解。
或许我是一名高明的制作人,但我绝对不是个好师傅。
好师傅是要像井伏先生那样,不惮烦干涉弟子的人生,为其铺设正确道路的人。我呢,也就只能够让乃乃夏膨胀起来。
「总而言之,我现在一切顺利喔。烧有没退啊?」
乃乃夏说着,把手贴在我的额头上。这只手好暖和。
「为什么……」
「咦?」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还能为什么,遇到有人犯傻摔倒了,谁都会想帮他一把的吧。再说,大叔你能依靠的人,也就只有我了呢」
「你……为什么讨厌你的家?」
「突然问什么啊」
「我,从来没有试图去理解你」
「我知道」
「我对你没有丝毫兴趣」
「我知道的啦!」
乃乃夏语气变得凶狠。
「所以呢,那又怎样?事到如今再说那些有什么用吗?」
「嗯,的确,重要的是今后」
「就会撒娇」
「我只是不去固执」
「不都一样吗」
「不装疯卖傻来对话,感觉真是难受啊。人都这样好像硬碰硬似的对话吗」
「人说的话,信不过嘛?」
「反了啊。嘴在脸上,什么话都说的出口……」
我说得越来越抽象,想说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我忽然看向病房的墙面,那里贴着日历。看到上面写着的可怕数字,我无比震惊。
「那、那个,我想问个问题」
「没问题啊,想问什么?」
「现在是几年几月几日?」
「二零一八年十月十五日来着」
「什么?」
「大叔,你睡了足足两个月喔」
我大受震撼,再次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