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伊万诺沃村(2 / 2)
三个德国士兵笑得乐不可支,谈笑风生地用刺刀戳着谢拉菲玛,逼她往前走。还抢走TOZ─8,拖着叶卡捷琳娜的尸体,就像拖着一包垃圾。
回到村子里,眼前是地狱景象。
磨坊和好几户人家的门窗都遭到破坏,家畜被赶到卡车上。
三十几具尸体倒在雪地上,血流成河,散发出蒸腾的热气。不时传来呻吟声,结果反而换来德军赶尽杀绝的乱枪扫射。
谢拉菲玛被带到一间房子里。德军不可能知道,那是她自己的家。德国士兵大摇大摆地踏进自己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家,大啖掠夺来的食物,大喝村民珍藏的美酒。
随意地把拖回来的母亲尸体和枪一起扔在屋子里。
「叶卡,你说得没错。那里确实没有狙击兵,只有打猎的老太婆和这个丫头。」
人称叶卡的男人独自坐在房间角落的椅子上。
男人抱着步枪坐着,脸上有伤,散发出一股莫名阴郁的气质。
看起来还很年轻,从耳边到下巴、嘴角长满了胡须。
「对人类开枪的猎人就是狙击兵,我只是解决了狙击兵。这丫头不关我的事。」
「你这家伙还是这么阴沉。各位,要怎么处置这家伙?」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轮流享用啊。」
「刚才也说要轮流享用,结果才三个人就把人给杀了。」
一名士兵笑着说,视线瞥向某个方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刚才没看到的那两人────安东诺夫大叔的妻子娜塔莉亚大婶和十四岁的艾莲娜皆已变成尸体,躺在地上。两人全都一丝不挂,头和双腿间都有怵目惊心的出血痕迹。
「有什么办法嘛,谁知道做到一半会听到枪响呢。剩下的就算在这家伙头上吧。」
谢拉菲玛再次扑簌簌地发起抖来。胡须男开口:
「对女人施暴违反军规,与相当于劣等人种的斯拉夫人性交也是犯罪行为。」
抓住谢拉菲玛头发的男人高声笑道:
「那是为了避免在占领地得性病的规定吧?一来没有人要这家伙怀孕,生下自己的子嗣,二来这家伙也不可能哭着跑去找大人物告状。赶快完事,一枪结束她的性命就行了。平常不都是这样吗?」
另一个男人回答。
「不,带她一起走吧。我想享受得久一点,再说了,不是还有那个宿舍吗?」
「哦,真是个好主意。这家伙长得跟德国人差不多。」
「等等,各位也考虑一下我的立场,一定要杀掉,以免留下后患。」
站在谢拉菲玛面前的是刚才那个指挥官。
「先让我和她乐一乐,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
「是。」周围的士兵皆一脸扫兴地回答。
自己听得懂德语。为了有朝一日成为外交官,向温柔的弗里德里希老师学习。为了和德国人民、德国士兵建立良好的关系,为了对两国的和平做出贡献而学会德语。谢拉菲玛没想到这件事会成为自己所剩无几的人生中最后悔的事。
「喂……丫头,你看这个。」
冷不防,胡须男对她说。
谢拉菲玛闻言,扬起视线,四目相交的瞬间,谢拉菲玛感到后悔不迭。胡须男对周围的士兵说:
「这家伙听得懂德语。」
周围的士兵无不脸色大变。不怀好意的笑容顿时从脸上消失,对她投以猛禽般狰狞的视线。
「一群白痴……」
胡须男念念有词地从后门走出去。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谢拉菲玛用德语说:
「不要杀我。放我走。」
同一时间,士兵们的表情出现惊恐的神色。谢拉菲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知从何而来的惊恐随即转为激愤,眼前的指挥官拔出手枪。
「你这只肮脏的游击队母猪,不准说德语!……所有人都给我出去!」
枪口顶住额头,谢拉菲玛心想,这就是人生的终点吗?放弃挣扎的同时也有一股安心的感觉,覆盖了她的思考。
不一会儿,枪声响起。
自己死了。意识到这种不可能出现的感觉时,谢拉菲玛睁开双眼。
德国军官倒在自己面前。周围散落了一地碎玻璃,谢拉菲玛的脸颊还有热风掠过的余韵。
「咯……」
军官的腹部血流如注,内脏从伤口掉出来,止不住地吐血。
「在外面!」
「敌人来袭!」
所有的德国士兵全都拿起武器,头也不回地冲出去。
枪声再度响起。扶着军官逃跑的士兵头上开了一个洞,倒地不起。
耳边不断传来枪声。谢拉菲玛蹲在地上,抱头尖叫。
拼命尖叫的同时,与腹部中弹的军官对上眼。他还活着。悲惨的样子令谢拉菲玛忍不住悲鸣。各种不同的枪声层层交错,足以撼动地面的爆炸声轰然作响。
卡车的引擎声逐渐远去,片刻之后,一切归于寂静。
只剩下满身是血、满地打滚的德国军官的呻吟声。
「你没事吧!」
荷枪的男人走进屋子里。不是德国士兵,而是红军的士兵。
根本无暇松一口气。杀气腾腾的红军士兵怒发冲冠地朝已经麻痹的谢拉菲玛问了一大堆问题,但是听在她的耳朵里,所有的问题都像是空谷回音。
喂,没受伤吧?你叫什么名字?
只有你活下来吗?为什么你能平安无事?
那把TOZ─8是你的吗?你怎么会有枪?
喂,有没有听见我说话?喂,振作一点……
「没用的,这家伙现在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只有这句话,莫名清楚地传入已经万念俱灰的谢拉菲玛耳中。
是女人的声音。音色十分纯净、优美。
声音的主人走进屋子里。把步枪交给一旁的士兵,将室内环顾一圈。感觉得出来,摆正姿势的红军士兵都很紧张。
黑发的女性戴着军帽,一丝不苟地穿着卡其色军服。
眼珠子也是黑色的,相较之下,皮肤很白。五官十分精悍,身材瘦削。但是身高丝毫不比魁梧的士兵逊色,是一位非常标致的美女。
她先和谢拉菲玛对上眼,然后瞥了一眼痛得满地打滚的德国军官。
「问这家伙。把他的内脏塞回去,为他止血。绷带就拿他死去手下的制服撕来用吧。」
部下一脸意外地回答:
「要拷问这家伙吗?他伤得这么重,应该禁不起拷问,很快就会死了。」
女人用脚跟狠狠地践踏奄奄一息的军官指尖。耳边传来骨头碎裂的声音。
听见有如野兽临死前的痛苦呻吟,女人微笑地对部下说:
「既然如此,就给我撑久一点……」
士兵点头,拎着德国军官的衣领,将他拖到屋外。
「好了!」
女人大喝一声,彷佛是为了切换周围的气氛与自己的心情。
抓住谢拉菲玛的衣领,把她拖到墙边。
「如果你醒了就回答我。敌人从哪里来,又往何处去了?你知道他们属于哪一个部队吗?徽章或胸章有没有什么特征?有没有你认识的士兵?」
只可惜她一个问题也答不上来。
而且她慢半拍地意识到一点,同阵线的女性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对她说过。
周围的士兵窃窃私语地提出建言:
「好可怜,别再逼她了,士官长同志。这孩子的家人和村民才刚死没多久。」
「是吗?既然如此,那我只问一个问题……」
女人停顿了一拍,问谢拉菲玛:
「你要选择战斗?还是选择死亡?」
士兵们都露出困惑的表情。谢拉菲玛也不明白她所指为何。
脸上被甩了一记耳光。粗糙的手套触感带来尖锐的痛楚。不顾士兵们的制止,女人抓住她的领子,大声叫骂:
「我问你是要选择战斗?还是选择死亡!」
谢拉菲玛回答:
「我想死。」
这是她的真心话。母亲的尸体就躺在自己跟前。村民们都死光了。自己虽然还活着,却看到了地狱。她还要这样的自己跟谁战斗?如何战斗?
「我明白了。」
女人停顿一拍,回头走向餐具柜。
粗鲁地打开柜子,拿出里头的餐具,往地上一摔。
去年秋天母亲买的盘子。
安东诺夫大叔向旅行商人买来分给大家的咖啡杯。
已经想不起是什么时候买的,从小用到大的玻璃杯。
数量虽然不多,但每个都充满回忆的餐具一一在地上摔碎。
回过神来,谢拉菲玛已经尖叫着冲向女人。
抓着她,希望她住手,但轻易地被推到墙边。
「住手!」谢拉菲玛大喊:「你在做什么!」
「做什么?你都要死了,还管我做什么。你的家人死了,村民也死了。因此我们要在这里展开焦土作战。已经没有东西需要守护的村落将会成为德军潜在的掠夺对象。为了防止德军抢走不必要的东西,家具和房屋都必须全面破坏殆尽。」
女人面不改色地回答。
什么歪理。为何与德军的战争非得破坏我的餐具不可?
「住手,请让我和回忆一起死去。」
「反正迟早都要破坏这一切的。听好了,死者已经不存在了。等到你一死,所有的回忆都会烟消云散。反正这个家里已经没有值得你留恋的东西了。」
视线不由自主地微微一动。没有拍到自己的全家福照片。望向桌上的照片时,女人留意到她的眼波流转。
「哦。」
女人放开谢拉菲玛,走向桌子。谢拉菲玛想拦住她,被她轻易地一脚踢开。
「照片吗?这就是你的回忆吗?」
还给我。谢拉菲玛还来不及开口,女人已经使劲地把相框扔出去。
照片飞向破碎的窗外。
「住手!」
「你以为苦苦哀求,对方就会住手吗?你就是这样求纳粹饶你一命吗!」
女人的质问让谢拉菲玛的心脏漏跳一拍。
「我说的有错吗?这场战争说穿了,只有战胜的人和死掉的人。你和你母亲都是失败者。我苏维埃联邦不需要没有战斗意志的失败者!」
女人伸出穿着靴子的脚,一脚踹向趴在地上的谢拉菲玛的肩膀。
视野扭曲。扭曲的视野里出现了更令人绝望的情景。
留下四脚朝天的谢拉菲玛,女人走向母亲的尸首,毫不留情地踩在母亲背上。
「那个小兵,去拿随身瓶的汽油罐来。」
「可、可是……」
女人瞪了还想反对的小兵一眼,吓得小兵飞奔而去。
不到两分钟,小兵就回来了,女人接过他拿来的汽油罐,将里头的液体泼洒在母亲的尸首上。
「无论是被德国杀死的你母亲,还是你本人,既得不到死后的平静,也不需要尊严!」
女人点燃火柴,让点燃的火柴落在母亲的尸首上。
烈焰包围母亲的尸首。逐渐被火舌吞噬的母亲一动也不动,感觉非常可怕。
她的家和母亲的尸首一起逐渐变成灰烬。
谢拉菲玛的视线往四周游移。
内心涌起一股异样的冲动,既不是对生存的渴望,也不是对死亡的逃避。
红军的男性士兵茫然地看着她们。与他们无关。
丢在房间正中央的TOZ─8单发式步枪,里头填满了子弹。
谢拉菲玛跑过去捡起那把枪,在男性士兵们狂喊「住手」的嘈杂声中把枪机往后拉,让子弹上膛,把枪朝向女人的瞬间,女人抬起脚来,鞋子的尖端稳稳地踢中谢拉菲玛的太阳穴。
「唔……」
「你这个连警犬都当不了的失败者!输给德国,又输给我,去死吧!」
女人捡起步枪,高声笑道,然后又吼了一遍:
「你要选择战斗?还是选择死亡?」
「我要杀了你!」
谢拉菲玛趴在地上回答。
有生以来第一次说出这种话。
「我要杀了德军,还有你!我要报仇!杀死所有的敌人。」
四周突然变得鸦雀无声。火焰烧焦地板,延烧到墙壁,火势愈来愈大。
女人收起脸上的笑容,对她说:
「既然如此,你还有点用处。现在姑且先留下你这条小命。我再问你一次,你对敌军没有任何印象吗?」
谢拉菲玛回溯记忆。她不可能知道敌军的部队。所有人都是穿着同一款制服的德国军人,分不出谁是谁……这时,她想起唯一有印象的男人。
「有个脸上有伤,满脸胡子的男人。手里拿着附有瞄准镜的枪,大家都叫他叶卡。」
只见有几个士兵的视线朝女人望去。
「没有这样的尸体。」其中一位士兵报告。
「那是杀死你母亲的狙击兵,也是你要报仇的对象。就我看来,你好像也会用枪呢。」
「……对。」
「你接受过一般军事训练吗?」
「在学校是必修课,我已经学过了。」
「这样啊。」女人应声,走出谢拉菲玛的家,其他的红军士兵也跟着退出去。
「士官长,你该不会要她……」
士兵不晓得问了她什么问题,女人视若无睹,径自回答:
「开始焦土作战。为所有的房屋及尸体淋上汽油,全部烧光,不准留下任何东西。」
她真的要这么做吗?谢拉菲玛心灰意冷,手臂分别被两个士兵架住,几乎是用拖的把她拖出自己的家。村子里的红军士兵是刚才德军的好几倍,开始将尸体集中于一处。原本与家人无异的村民们就如同柴火般,被随意地堆成一座小山。
眼前是腹部中枪的德国军官的尸体。
「这家伙死前可有说什么?」
女人问道,负责拷问的红军士兵全身是血,缩着肩膀说:
「他只说分成小队败退的时候,不小心走错路才闯进这里,然后就死了。与德国佬的尸体人数对不上,所以可能有几个人逃走了。」
「回收这家伙的军籍牌和阶级章,送去给NKVD(内务人民委员部)。」
士兵们默默无语地坐上卡车,谢拉菲玛也上了其中一辆。坐在卡车的货台上等了一会儿,伊万诺沃村的民宅同时窜出浓浓黑烟,朴实的木造房屋陆续被烈焰包围。
走出民宅的士兵们也不埋葬剩下的村民尸体,淋上手中的汽油,泰然自若地放火烧尸。
谢拉菲玛凝视着自己出生长大的村子和村民们逐渐被熊熊火焰燃烧殆尽的模样。
「伊丽娜‧艾美莉雅诺芙娜‧斯卓加亚。」
女人坐进副驾驶座,回过头来说道。这大概是她的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谢拉菲玛‧马尔科夫娜‧阿尔斯卡亚。」
女人────伊丽娜嫣然一笑。
畜生也有这么温柔的表情吗?谢拉菲玛感到火冒三丈。
「请多指教,谢拉菲玛。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学生了。」
周围的士兵听到这句话无不脸色大变,摆明是不妙的反应。
可是谢拉菲玛不为所动。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怕的,她已经做好破罐子破摔的觉悟了。
唯有离开村子的那一刻,还有看到自己的家付之一炬的那一刻,她还是不禁悲从中来。
母亲与那个家一起葬身火海。
一定要向敌人报仇。
感觉自己的悲痛因为这句话而收敛不少。杀光德军、杀死那个叫叶卡的男人,再杀死侮辱自己和母亲遗体的伊丽娜。
悲痛变成愤怒,再变成杀意。
注2:俄国传统民谣。
注3:俄国内战期间,由效忠沙皇的旧有势力以及富有的农民、地主和资产阶级等反对布尔什维克政权的人所组织的军队。
注4: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苏联女狙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