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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脚有点浮肿啊。”
我用拇指按了按花女士的脚踝,皮肤上出现了明显的凹痕。
“我本来就很容易浮肿,工作那会儿又需要长时间站着。丈夫在世的时候,经常帮我按摩。”
花女士总是把话题扯到她死去的丈夫身上,我不禁苦笑。
“浮肿的情况比我第一次检查的时候严重了,可能是心脏负担变大了。稍微加点利尿剂比较好。”
“不不,别再特意改变用药了。我已经活了九十多岁,现在也没什么遗憾。如果有的话,就是丈夫在另一个世界呼唤我,‘太寂寞了,快点过来吧’。”花女士沟壑纵横的脸上堆起了更多的皱纹,看上去洋溢着幸福。
“碓冰医生,你跟我丈夫年轻的时候很像。他特别受欢迎,经常跟女学生接触。所以我呢……”
在又拉开阵势闲聊的花女士面前,我除了洗耳恭听别无选择。
谈话持续了二十分钟左右,我终于从花女士那儿解放出来,在走廊里捏了捏脖子。接下来轮到由香里,之后查房便结束了。可是,想到要跟她见面,我竟然有些忐忑。
但是,查房是必须要去的。我下定决心的瞬间,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哟,碓冰医生,查房还没结束吗?”
回头一看,一位老人坐在轮椅上看着我。他是住在这一层的一位患者——内村吾平。
“嗯,还有最后一位。”
“喂喂,马上十一点半了。用得着那么认真吗?”
内村转动轮椅靠近我。他因为脊髓灰质炎导致半身不遂,但面容显得年轻,根本看不出已经八十多岁了。因为经常转动轮椅,双臂得到了锻炼,像年轻人的手臂一样粗壮。
“每一位患者都必须认真检查呀。”
“说是诊察,其实有些病人已经没有意识了吧。即便如此,医生您还是一样认真对待。”
“啊……呃,对了,您有什么事吗?”
查房浪费掉的时间也有您的份啊,我心中暗想。这位内村先生也特别喜欢聊天。两小时前查房的时候,我陪着他聊了十五分钟呢。
“也没有。因为天气好,查完房后我去了中庭。才刚到二月,居然这么暖和。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地球变暖的缘故?”
这所医院的中庭有一座环绕着喷泉的放射式花坛,是西式庭院的设计。天气好的时候,住院的患者经常在那儿散步和读书。
“地球变暖?也许吧。”我敷衍道。
“散步回来,看到医生您在这儿,所以打个招呼。”
果然,我就是他用来消磨时间的。
“下午,我打算在房间里喝杯红酒看看电影,医生如果没什么事的话,也一起来怎么样?”
“工作时间是不允许喝酒的。”
“也是。”内村大声笑起来。
“不过,红酒配电影,您还真是奢侈呀。”
“在这儿,大部分愿望都能实现。只要支付相应的费用就可以。”
内村说完,嘴角微微上扬。叶山岬医院是默许患者在私人病房里吸烟饮酒的,只要不给病情造成显著影响即可。电影爱好者内村的病房里甚至还有私人影院。
“一切为了患者。尽可能地满足患者的要求是这家医院的宗旨。”
“为了患者啊。”内村皱了皱鼻子。
“呃?您怎么了?”
“没什么。对于我这种人来说,这儿是非常理想的医院。身处大自然的怀抱,可以做喜欢的事,病情也能得到良好的诊治。但这儿住的不全是像我这样的患者吧。”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种意识全无躺在床上的病人。仿佛读懂了我的表情变化,内村竖起食指说道:“就是那种。”
“对丧失意识的患者来说,‘满足愿望的医院’之类的说法毫无意义,因为根本不存在什么‘愿望’。那些人知道自己花着高额的费用住在私人病房吗?很简单,那只是家人的愿望而已。丧失意识的患者都由家人支付住院费。”
“患者的亲人不是也希望把他们安置在好的环境里吗?”
“我可不这么想。他们只是想掩饰自己内心的罪恶感。”
“这是什么意思?”
“亲人已经脑死亡,陷入了无意识的状态。刚开始还去探视,但渐渐地就变成了一种负担。当然,即便去探视,病人也不会有反应,这是没办法的事。最后变成亲人即使就住在附近的医院,也不去看望了。但这样会被周围的人说薄情,产生罪恶感,所以才将他们送到这家医院。”
内村摊开双手。
“住在这家医院的话就有说辞了,对世人,对自己都解释得通。为了让亲人在赏心悦目的环境里度过住院时光,所以把他送到了远离闹市的医院,因此也很少来探望了。”
内村耸耸肩看向我,把心里的想法一吐为快。
“从这个角度来看,这里不就是‘高级弃老山’嘛。医生您也看到了,那些人明明连意识都没有,光凭着从肚子上的小孔输入营养液维持生命。他们真的愿意这样活着吗?”
“那样的病人没办法表达自己的意愿,才不得不……”
“我明白。他们无法表达自己的意愿,只好按照亲人的愿望接受治疗。但这样的话,就不能叫实现病人愿望的医院了吧。”
内村轻蔑地说。
“应该改个说法,叫‘实现付款人愿望的医院’才对。所以,我在付钱的时候明确地表达了愿望——到了丧失意识的时候,不要进行延续生命的治疗,就让我自然地死去。从容镇定地告别人世才帅气!”
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内村拍了拍我的腰。
“看您一脸严肃,医生您还真较真啊。不过是老年人的固执己见罢了。不是这家医院不好,更不是你的问题。我只是想说,不要忘了这一点:并不是所有的病人都自愿待在这儿。”
内村灵巧地转动轮椅,说了句“回头见”便离开了。
“并不是所有的病人都自愿待在这儿……”
我看到了几米之外的病房大门。
“钻石鸟笼”,怎么想都觉得这个称呼也透露出不情不愿地待在这里的意味。那由香里为什么会住在这儿呢?我忍耐着轻微的头痛,走向走廊深处。
“今天也辛苦啦!”
水注入茶壶,醇香的气味立刻弥散开来。实习第三天,刚过午后四点半,我坐在沙发上,像昨天一样享用着由香里的红茶。
上午查房时,我不知该如何挑起话头,所以只是例行公事地检查,并没有和她交谈,检查完便逃也似的出了病房。医务工作结束后,我在下午两点再次来到这里借用书桌。但因为不能再提昨天的话题,我在无法集中精力的散漫状态下,瞪着参考书虚度了两个小时。
“吃一点吧。”
由香里递来一个盛着几块饼干的碟子。
“啊,多谢。”
“累的时候,吃甜食不会提高血糖值的。”
“……这样啊。”
我闪烁其词,由香里凝视着我的眼睛。我欠欠身,挪动了一下位置。被眼前这双棕色的瞳孔凝望着,总有一种手足无措的忐忑之感。
“碓冰医生,是发生什么事了吗?你查房和学习的时候都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感觉好像有事要问我,却忍住了没有开口。”
被她一句话说中,我下意识地绷紧了脸。由香里伸出手,手指划过我的下眼眶。
“眼圈都发青了,睡得不好吗?”
“可能是因为床有点硬……”
“唔。”由香里眯起眼睛。
“怎么了?”
“床可能是真的硬,但好像不单单是这个原因吧。”
“你怎么知道?”
“嗯,都写在脸上了。你正渴望着向谁倾诉烦恼呢。”
渴望倾诉烦恼?我撇了撇嘴——跟家里人都没提起“那件事”,也没理由告诉其他人。但胸中没来由地涌起一阵难耐的冲动。
“这个房间的费用非常昂贵。”由香里张开双臂,“所以隔音也很完美,说话绝不会被外面听到。而且,这里只有你和一个脑袋里埋着‘炸弹’的女人。”
由香里清爽的声音穿透我的耳膜,直击心脏。
“在这里所说的内容绝不会外泄。碓冰医生,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畅所欲言。”
由香里微笑着。那是一种属于成年人的微笑,跟平日里不食人间烟火的她截然不同。
“雨声……”这个词从微微张开的嘴唇间悄然溜出来,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
不该说的。脑袋里这样想着,但舌头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一样兀自在颤动。
“我讨厌雨声……强烈的雨声。”
“雨声?为什么?”由香里用柔和的语调轻声追问。
“这要从父亲跟情人一起失踪的事说起。我父亲原本从事古典家具进口生意,经营着一家小型公司,运转得很顺利。”
“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嗯,担任经理的雇员把公司的资金卷跑了。那个人是父亲的老朋友,也是我们家的世交,本来绝对可以信得过。这样的故事不陌生吧。”
“的确是常有的桥段。”
“这样公司很快就入不敷出,宣告破产了,只剩下欠债。流氓模样的男人叫嚣着闯进家里,父亲只能低着头拼命地请求对方再宽限些时间。”
那时的记忆复苏了,我感到呼吸困难,不停地用手揉搓着衬衫的衣角。
“就像刚才说的,我家其实还算富裕。尽管有贷款,但在广岛市内有自己的房子,也存了一些钱。本该把房子卖掉,再拿出积蓄还债的。然而,父亲……那个家伙……”
我咬紧牙关低下头,因为情绪激动,声音变得嘶哑。握紧的拳头忽然被一片温热包裹,原来是由香里握住了我的双拳。
我反复深呼吸,把积压在胸中的热气吐出来,继续说下去。
“父亲扔下家人逃走了。他取走了全部的积蓄,带着情人逃往海外,有一天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月后,我们收到一封来自欧洲的信,里面装着按了手印的离婚协议和他跟年轻女子的合影。信里写着‘离婚吧,从此以后,我要和心爱的人在一起生活了’。”
我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讲述着。由香里冷冷地问了一句“然后呢”,把目光转向窗外。
“然后?”我自嘲似的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