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 / 2)
“比起地点,更重要的是没有变化。”
“嗯。”
这解释并不正确。如果桥本老师没有利用绵贯说服校友会,那我的想法会完全不同。老实说,我对什么传统没有兴趣,如果必要改就是了。我真正觉得有问题的,是做出改变的过程。
夕阳下,茅森注视着我,眼里没有恶意。
“那就很简单了,可以有两个目的地。”
“两个?”
“就是说除了以往的瞭望台,把桥本老师期望的地点也设为目的地,让参加者自由选择。”
一时间,我沉默不语。茅森的提出的解决方案的确很理性。虽然从本质上完全没有解决我对桥本老师生气这件事,但毕竟我没说明情况,不必勉强她做到那个地步。
但简单想想,心中便浮现两个疑问。一个是现实方面,一个是感情方面。
我先说出现实方面的疑问。
“老师的人数不够。”
原本,拜望会的运营委员就不够多。不仅老师们全员要负责监督,还有一部分高中部的学生帮忙。尽管如此,还是没法覆盖整个漫长的行程。如果增加路线,就需要更多人员。
这点茅森也清楚吧,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会有办法的,只要选合适的路线,就用不上太多人手。”
唉,没错。只要是茅森,总会想到办法吧,她可能已经有了具体的方案。我不认为她会不经大脑就把做不到的事说出口。但。
我说出第二个疑问。
“这件事,由你来提?”
为拜望会制定新路线的建议,由她——绿色眼睛的茅森良子来提出。
她笑了。笑容依然漂亮,又冷淡。
“这样很好吧。如果是我开口拜托,桥本老师就不得不接受。他一定是这样的人。”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恐怕她说得完全没错。
拜望会面对的最大问题,不是通向瞭望台的漫长台阶。不是靠轮椅生活的绵贯无法到达那个目的地。
最大的问题是,至今为止绿色眼睛的学生们基本都会在中途弃权。校方自然明白其中的缘故,所以才准备了牵强的借口,只要求学生走到住宿设施,后面的路程可以自由参加。
拜望会的来历,是某次行军。
4.茅森良子
拜望会的来历,是五百年前的一次行军。
几千名士兵从刚好是制道院所在位置一带出发,翻过山,到达升起满月的海边,然后进攻一片领土。奇袭很顺利,进攻方大获全胜,扩张领地,而防守方死了很多人,活下来的人们被赶出故乡。
对于刚刚拉开战国时代序幕的日本,这不是什么稀奇事。翻阅日本史教材,能找到很多类似的侵略战争。书上还写着,当时进攻方是黑色眼睛,防守方是绿色眼睛。
生活在这个国家的人被分为两类。
当然可以不分,也没必要分。然而不知为什么,还是出现了分类。
一类是黑色眼睛的他们,另一类是绿色眼睛的我们。
五百年前那个时间,黑色眼睛和绿色眼睛的领土间没有明确的分界线,但自十五世纪末开始的一百年间,绿色眼睛彻底被黑色眼睛打垮,被迫翻过山脉,退到日本海附近。
从那以后,绿色眼睛的人们有一部分在山阴地区一隅勉强维持生活,剩下的被黑色眼睛抓住,当成奴隶。
这一关系花了很长时间才逐渐改善。
进入明治时期,国家公开表示眼睛的颜色不代表身份差异。尽管如此,日本仍然是黑色眼睛的国家。奴隶制度被保留,政府也没有过多干涉。绿色眼睛能进的店受到限制,警察等公共机构表现出的态度也一目了然,和黑色眼睛相比,他们的命相当不值钱。
一九四五年日本战败后,情况才出现重大转机。在GHQ指导下制定的日本宪法中,为绿色眼睛提供了大量保护,政府也被严加观察是否将政策落实。从那时起,保护绿色眼睛的市民团体活动开始活跃,经过几次愚蠢的事件以及随之而来的讨论,日本姑且算是渐渐实现平等。
(译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太平洋战争结束后,为执行美国政府“单独占领日本”的政策,麦克阿瑟将军以“驻日盟军总司令”名义在日本东京都建立盟军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日本人称之为“总司令部”,来自英文“General Headquarters”一词,通称“GHQ”。1945年9月2日,日本正式签署《降伏文书》。随后到1952年4月28日期间,盟军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透过日本国政府实行所谓“间接统治”,主要大权均操在盟军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手中。)
但这一平等还不够完全。比如从就职率和升学率来看,按眼睛的颜色区分数据,就会出现明显差距。最近二十年左右,各类媒体纷纷宣扬绿色眼睛的成功人士,让人很难有实际体会,但从平均的资产数额来看,绿色眼睛只有黑色眼睛的一半。政治家的数目差距则更加显著,绿色眼睛至今不到两成。
歧视心理仍在部分人意识中根深蒂固,在若草之家时,我学到了这一无可置疑的现实。没有父母,住在福利机构,又是绿色眼睛的女性,完全是弱者的象征。这和学习能力或身体能力无关,天生的属性便决定立场。小学时我也遇到过歧视,来自同学尽管年幼却毫不掩饰的攻击。当时我始终沉默不语,挨过令人不快的气氛。
但,如今已经不同。
我不再把自己当作弱者,而是彻底容纳身边无影无形却又沉重的东西,将其化为力量,来到制道院。
制道院是一所有历史和传统的学校。换句话说,是黑色眼睛的历史和传统。
——那所学校不适合你。
清寺伯伯曾经说过。我很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
表面上,制道院接受绿色眼睛。黑色眼睛的学生们也理所当然具有现代的伦理观念,但学校里随处盘踞着过时的价值观。
其中之一,便是拜望会。
这一活动自战前延续到现在,刚诞生时是以黑色眼睛对绿色眼睛的侵略战争为主旨。到现代这一缘由已不再被提起,名目仅仅是促进孩子们的身心成长。但即便不被提及,历史也不会消失。
所以,拥有绿色眼睛的我们不会走完拜望会全程。学校也明白这点,才允许在走过全程七成的住宿设施处弃权。剩下的三成,只属于黑色眼睛的他们。
与坂口孝文无关,我打算利用这一愚蠢的活动。
*
只看表面,桥本老师是名完美的男性。
他的肉体仿佛放在高端品牌服装店里的人体模型。个子高,特别是腿很长,全身肌肉匀称。轮廓分明的高鼻梁配上有气质的眼睛,就像过去言情小说里的插图。作为有钱人家的次子,他在学生时期参加过全国游泳大赛,学历也相当值得骄傲。从制道院毕业后考入关东有名的私立大学,大学在读期间还有半年左右海外留学的经历。
(译注:在日本,很多时候长子有义务继承家业与赡养父母,如果家业在农村则要放弃生活在大城市的机会。与长子结婚就要和他一同回老家,还要考虑婆媳关系。相比之下次子更加自由。受这些原因影响,日本女性择偶时比起长子更喜欢选择次子。)
光是他站上讲台,教室便显得像是校园剧里的一幕。当他用冷静、低沉的声音开始讲课,学生们发出的杂音立刻消失,仿佛音响师精准调节的音量。而另一方面他又有少年般的笑容。看见那副模样,一部分女生便会喊着“好可爱”哄闹起来。
想必,桥本老师至今走过了没有丝毫挫折的完美人生,而且现在仍走在那条路上。尽管不了解实际情况,但他平日的举止足以让周围如此相信。
“我觉得非常好。”
他说道——对“为拜望会的目的地增加选项”这一提议的回答。
我知道桥本老师不会不由分说拒绝我的建议。因为我有双绿色的眼睛。他是善良的人,且将自己定义为善良的人,不能无视绿色眼睛对拜望会提出的意见。
桥本老师带着舞台演员般明显的认真表情继续说:
“但是,有几个问题。”
当然,会遇到问题。
“是说人员吗?”
“那也是问题之一。”
“只是在行程末尾将路线分开。按照预想,只要再从高中部征集十名左右运营委员,就足够保证安全。”
“你觉得能招到吗?”
“能。并不是难事。”
对学生有强大发言权的红玉舍,以及在部分学生间人气很高的桥本老师,只要他们联手,要找十个人很容易。可他慢慢摇头。
“但是,那样对学生的负担太大。作为学校的活动,这不是正确的形式。”
“那有没有方法增加大人的数量呢?”
“不是没有。比如说,可以拜托监护人和毕业生协助。”
桥本老师摸着下巴,似乎陷入沉思。
我静静等待他的下一句话,只见他深深皱起眉头说:
“不管怎么说,还有其他问题。按你的方法,不是从根蒂上改善拜望会。”
根蒂。我重复道。
他似乎以为我听不懂这个词本身。
“就是说,不能从根本的部分做出改善。按顺序来考虑一下吧。你不喜欢那个活动,是因为来历有问题吧?”
桥本老师从根本上错了。我不讨厌拜望会,完全不讨厌,非要说的话反而对那个犯蠢的活动期待不已。
老实说,我完全不在乎学校活动的来历。比如听了明智光秀讨伐织田信长的故事,会有人感觉到歧视或者偏见吗?而以这为题材办活动,又有什么可抱怨的?我无法想象。
如果日本这个国家完全克服了眼睛颜色带来的差异,那么拜望会的由来也应该一样才对。在真正公正的世界,我根本不会在意眼睛的颜色。不会因为同样是绿色眼睛就当作同伴信任,也不会把黑色眼睛当作敌人来憎恨。
那么同样,也不会对黑色眼睛侵略绿色眼睛的战争感到愤怒,而是觉得那和两群黑色眼睛之间,或是两群绿色眼睛之间的战争没有区别,对人类的所有历史,都能平等接受。
——桥本老师能够理解这一价值观吗?
我不知道答案。因为不知道,所以沉默不语。
于是,他自顾自继续说起来。
“给学生提供选项,看起来是公平的解决方法,但本质上的问题还留在那儿。就是说黑色眼睛的我们不反省过去,用传统的名义掩盖过错。要纠正拜望会的本质,只能彻底改变路线和目的地。只有那样,拜望会才能脱离带有歧视的历史,成为健全的活动。”
桥本老师的主张,嗯,我也不是不懂。他的话是以想象中“内心因拜望会受到伤害的绿眼睛学生”为前提,而实际上符合这一前提的学生恐怕的确存在。
“就是说,老师想要为了少数人的感情纠正拜望会是吗?这所学校里绿色眼睛是少数派,但不能无视他们。”
我小声柔弱地说道,尽最大努力让他听不出反对的态度。这份演技我没有多少自信。
“当然了。不能因为人数的多寡而淡化问题。对每个人平等看待,体量他们的心情,这很重要。”
“我觉得很棒,不该牺牲任何人。”
“嗯。”
“老师的意思我完全同意。但既然拜望会的路线无法立刻改变,就需要一步一步来。为了不牺牲目前在这所学校的我们,可以请您暂时先支持拜望会的路线选择制吗?”
桥本老师注视着我,脸上显得有点为难。
我等待他的反应,脑中想象可能得到的几种回答,演练如何应对各种情况。但他说出的话在我预料之外。
“我一定会改变拜望会,你愿意相信我吗?”
我差点笑出来,好不容易才忍住。这人到底让我相信他什么?
“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改变呢?”
“你还在制道院的时候,一定会。”
“那就晚了。现在高三也有绿色的眼睛。”
哪怕打算靠长期计划彻底解决问题,如果不能在短期内得到结果,就算不上真正保护少数派。——这不是我本来的思考方式,只不过配合桥本老师的思维罢了。
我认为无法从真正意义上保护少数群体。要让每个人拥有正确的伦理观,本质上就是排除少数派思想。以正确性这一模糊不清的根据,将多种思想分出高下,顺序靠后的被舍弃,这便是社会通常的伦理观念。只有被承认是少数派的少数派,才总算有资格发言。
至今为止,我见过好几个桥本老师这样的人。在若草之家时,很多人也和他一样向我伸过手来。这种人毫无自觉、又毫不怀疑地相信自己代表多数派,自己的伦理观才是正确的,应该被众多世人接受。这简直是太可爱了。因自己属于多数派而感到安心的同时,宣扬要保护少数派。
而我不同。我真正从少数派出发。所谓伦理,其本质是人数的力量,正因为有这样的经验,所以明白必须斟酌话语让多数人听到——不是为了自己愉快,而是为了让除我之外的人们能够接受。所以我可以真挚地笑着,嘴里说出谎言。
“制道院里有桥本老师这样的人,对像我一样绿色眼睛的学生来说是种拯救。我改变不了这所学校的本质,只能依靠老师,所以我希望能在那个过程中尽可能减少受到伤害的人。”
可以请您帮忙吗?我柔弱地歪头询问。
为了达到目标,我不惜利用自己绿色的眼睛。所以能够一脸认真严肃,甚至用心说出有违本意的话。
桥本老师像是找借口般轻声说:
“我会考虑的。”
考虑什么?考虑多久?真希望你能说点具体的东西。但现在不该心急。在桥本老师面前,我只要做个处于弱势又对学校感到不满的少女。
但还有一件事,我无论如何也想确认。
“我也考虑一下有没有什么自己能做到的,还会和坂口君商量。”
“坂口?”桥本老师的脸僵住了。“为什么是他?”
我装作毫不知情,尽量用爽快的语气回答:
“他和我是同班的拜望会运营委员,这不奇怪吧?”
老师一言不发,似乎在沉思什么。见我面露不安——如果装得够像就会是不安的表情——地盯着他,桥本老师说:
“想让坂口协助,说不定很难。”
“为什么呢?”
“他反对改变制道院的传统,根本听不进别人的话。”
“发生过什么事吗?可不可以告诉我事情的经过?”
桥本老师似乎很不想回答。按这个人理所当然的伦理观,他作为老师,对说学生坏话感到抵触吧。
但,我有绿色眼睛这件武器。
“我觉得坂口君是个温柔的人,不会带有偏见。但如果事实不是这样,希望您能告诉我,我不想受到伤害。”
自己的话实在恶心,我差点皱起眉头。尽管忍住了,但说不定老实表现在脸上更好,显得像是因为别的理由受伤。
桥本老师说:
“我为了改变拜望会的路线而行动,是去年的事。”
然后,他讲起坂口和绵贯的事情。
*
对我来说,拜望会不过是道具。
桥本老师有一定数量的粉丝,而且他的看法也不是完全没法引起学生们的共鸣。拜望会是什么路线都无所谓——有这种想法的学生大概占多数,但也有一部分如桥本老师所说,认为应该和过去麻烦的历史保持距离。我的目的,便是让这群人在下次学生会选举中成为荻同学的支持者。只要靠学生的力量使有历史的拜望会出现部分改变,就能用来证明实行力。
而另一方面,如果完全按桥本老师的意思来做,会带来问题。按照预想,如果是准备复数路线的选择制还好,那种程度的改变还能被一定数量的学生所接受,但如果真的改变了制道院的传统,便会被大群人排斥吧。得到部分学生的认可,同时尽可能不触怒其他学生,就这样折中来做。
总之,想把拜望会的路线改成选择制,就要在安全方面有所准备,所以必须找大人们协助。桥本老师说“可以拜托监护人和毕业生协助”,但毕业生那边大概很难。管理毕业生的校友会执着于维护制道院的传统,在想要改变拜望会的建议上恐怕不会提供帮助。
那么,就只能依靠另一方——在校学生们的监护人,而且是绿色眼睛学生的监护人。只要拉拢他们,应该能向前迈出一大步。所以,我接连去见绿色眼睛的学生。其中一人是八重樫朋美。
六月末的一天,天气依然阴雨连绵,令人烦闷。我以坂口为借口叫来了八重樫。虽然不知道她和坂口的关系,但既然同样和绵贯熟识,应该互相认识吧。
我们来到图书馆。虽然也可以去我在红玉舍的房间,但那是从八重樫手里抢来的,对这件事不知道她如何看待。顾及她的心情,我提前和中川老师商量,借用了一个存放物品的小房间。
细碎的雨点抓挠窗子玻璃。我们在事先放好的椅子上面对面坐下,周围是堆积的硬纸箱。
“老实说,我一直想和你做朋友。”
我开口说道。八重樫猫着腰,两手撑在椅子座面上。
我尽可能轻快地微笑,继续说:
“以前,刚到红玉舍的时候,樱井同学对我说过。说你比我更适合那个宿舍。”
她仍然低着头,回答的声音小得几乎被窗外的雨声打散。
“因为真琴很温柔。”
“嗯。她好像无法原谅我。”
“不是的。我觉得她真正无法原谅的,是其他事情。”
“是什么?”
“被选到红玉舍的不是我,而是真琴。”
“明明你的成绩比樱井同学更好。”
“只好一点而已。”
“因为我和你都是绿色的眼睛。”
“那就不知道了。不过,说不定没错。”
制道院存在很多没有明文化的规矩,包括筛选宿舍申请时的标准。所以这猜测只能停留在想象的范围内,但还是让人怀疑,被选中的是樱井而不是八重樫,原因会不会是眼睛的颜色?初二能进入红玉舍的只有两人,如果那两人都是绿色眼睛就糟了,这会不会是制道院的真实想法?
八重樫抬起视线朝这边扫了一眼,似乎想确认我的表情。
“你觉得她是报复心理?”
为了把她的话当成玩笑,我故意苦笑。
“算是吧,就算跟我说也没办法。”
八重樫用力点头。
“也是啊。不过我曾和她说好,要一起进红玉舍。其实我倒无所谓在哪个宿舍,但真琴是朋友,如果能进同一个宿舍当然更好。”
“还能有单人间。”
“是呀,还能有单人间。”
“而且如果没有我,你就能守约了。”
“估计是。”
去年的两名成绩优异者顺理成章进入红玉舍,绿色和黑色眼睛各一人,这样校方也不会有意见。这世界简直幸福极了——我暗自嘀咕一声,然后笑了。哪里幸福?只不过是个问题偶然没有暴露的世界。
八重樫加快语速,声音不大,却意外明了。
“真正让真琴烦躁的,我觉得是以眼睛的颜色为理由选择住宿生。由于算不上理由的理由,只有自己得到好处,让她心里不舒服。茅森同学没有任何责任,这点她一定也知道,但是能拿来撒气的只有你了。”
听到这话,我开了个玩笑。
“就像晾晒的衣物被打湿时,有人怨恨雨水。”
八重樫微微抬头。
“这算什么意思?”
“比喻啊,很难懂吗?”
见我微笑,八重樫也跟着笑了。
“我是不明白为什么非要用比喻。”
我不讨厌她。起初以为只是个沉默寡言的少女,但如今两人单独面对面聊过,便发现印象相当不同。听了我坦率的话,她毫无误解地领会。虽然没有根据,但我的确感到确信,这感觉与我和坂口说话时相似。
所以,我没有修饰话语。
“一般来讲,拿别人撒气可不好。”
“嗯。所以我明白你把真琴当麻烦,但希望你能把这也当成雨一样看待。”
“就是说无关善恶,而是像自然现象一样?”
“让人郁闷又无可奈何的事情,从不该出现的地方冒出来。因为出现的位置不对,要说善恶果然是恶吧。但真琴郁闷的心情本身并没有多奇怪。”
“我明白了。”
见我点头,八重樫吃惊地挑起眉毛。她的面容非要说应该算是阴沉,配上这样的表情很是独特,显得可爱。
“明白什么了?”
“就是你的话啊,我都明白了。意思是说樱井同学人不坏,她感到的烦躁很自然,只是选错了表达的方式。我会接受她的错误,无条件原谅她。”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本可以多抱怨几句吧,毕竟是真琴不讲道理。”
“也没必要讨厌所有不讲道理的事。”
我已经有心理准备能把那些事一并接受。从一开始,我就决定不会讨厌制道院的任何学生、老师或其他有关的人,对每个人都回以笑容。
在内心里则是装模作样,然后说出经典台词似的话:
“我的敌人,要由我自己决定。”
八重樫静静盯着我,似乎感到不可思议,但很快又垂下视线,不再与我对视。
“然后呢?不是要说坂口君的事吗?”
的确,坂口的事才是正题。或者说,要从他的事上谈到拜望会。
“他在抵制桥本老师的考试,你知道吗?”
“不。是这样吗?”
“绵贯君什么都没和你说?”
“我们不谈那种事。”
“哦。”
桥本老师和坂口孝文,还有绵贯条吾。我对那三个人之间发生的事了解得不全面,只是听桥本老师以他的立场讲过。尽管如此,还是有一定程度的想象。
“坂口君好像因为拜望会的事和桥本老师有过争执。你看,老师不是想更改拜望会的路线吗?”
“是的,所以呢?”
“去年秋天,章明节之后的交流会上,桥本老师打算谈更改拜望会路线的事,他好像想说服校友会的会长,所以叫绵贯君去了交流会。”
八重樫似乎对这件事产生了兴趣。尽管不知道她是不是绵贯的恋人,但两人之间应该有某种特别的关系。“这我可没听说。”她锐声嘟囔。
我继续说。
“校友会有自己的立场,他们解释过拜望会已经脱离历史上的种种过往。也就是说绿色眼睛和这次的事情无关。所以为了改变拜望会的路线,桥本老师想——”
说到这里,我顿了下来。差点说出口的话是这样:
——想利用绵贯君的身体障碍。
坂口一定就是这样理解的吧,所以才发怒了。但感觉这样表达太不顾及和绵贯关系亲密的八重樫,我才没能把话说完。
而八重樫似乎对我咽下的话没兴趣,而是问起另一个问题。声音不大,语速却非常快。
“坂口君也知道吗?”
“他好像是陪绵贯君去的,所以对桥本老师非常生气。”
八重樫猫着的腰猫得更弯,似乎在沉思什么。她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眯得更细。
“总觉得,好像缺点什么。”
“缺点什么?”
“因为按茅森同学的说法,就好像是坂口君为了条吾发怒一样。”
“这奇怪吗?”
“与其说奇怪,不如说让人不舒服。就算他擅自为条吾发怒,让自己成绩下降,难过的还是条吾。这不合道理。”
“也不是所有事情一定合乎道理吧。在我看来,无论理由如何,考试交白卷已经不合道理了。”
交白卷能解决什么问题?只会耽误自己的前途吧。他在不该意气用事的地方意气用事。
但八重樫摇头。
“不对。坂口君会发怒,应该有什么说得通的道理。”
我不由得发问:
“你和坂口很熟吗?”
话说出口,我才意识到刚刚对坂口直呼姓氏,于是暗自反省。平时我一直在留意,要同等对待所有同学。
“不熟。但发怒时毫不顾忌伤害周围的人,条吾不会和他做朋友。”
八重樫答道。声音不大,但语气中没有丝毫迟疑。
你怎么知道。就算有一部分价值观不相容,也可能在其他事情上意气相投。哪怕本质上思维不同,一样能自然而然产生友谊。
但八重樫似乎确信那两人的关系。涉足对方相信的事情时要小心谨慎,我选择迂回前进。
“总之,坂口君和桥本老师因为拜望会的事情有过争执,但我觉得那对他没有好处。”
八重樫重复了一遍“对他没有好处”,语气冷淡,似乎在非难。
我明白自己措辞傲慢,但还是继续说下去。
“拜望会的事情,我也很在意。所以在提议改成能让学生选择路线的形式。当然,新的路线会为身体不便的人考虑。”
八重樫的气氛依然冷淡,“哦”地简单应了一声。
看到她的态度,我感到不太对。
“对拜望会,你怎么想?”
八重樫朋美也是绿色眼睛的一员,那么至今为止,她一定因此有过灰暗的经历。然而,她不起劲地说:
“我无所谓。”
“真的?”
“多少,有些受伤。不是历史如何如何,而是每临近拜望会,班里就会因眼睛的颜色产生无形的屏障。但在平时生活中,怎么可能完全不受伤。”
“就算是这样,还是不受伤更好。”
“只要接受现实就好了啊。刻意当成问题看待,才会让事情变得严重,带来更大痛苦。就算觉得心里不太舒服,坚持过去就行了。这和眼睛的颜色无关,每个人都是这么做的。”
老实说,我对她的话感到共鸣。
在若草之家时,我也是这么做的。
像桥本老师那样,处在问题外侧的人,可以随心所欲大谈理想。但处在问题内侧的我们首先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实际上对问题的解决,哪怕只有微不足道的改善也好。那个时候,一味忍耐看起来是有效的手段。
但,我已经不会停留在原地,而是决定抛开当时的自己前进,所以对八重樫也温柔地回答:
“你完全没必要痛苦。我是自己喜欢才这么做的。在你过着和以往一样的日子时,我会努力让问题消失不见。”
问题。八重樫重复道。重复在意的部分,说不定是她的习惯。
令人压抑的沉默后,她严肃地说:
“我不是很懂。”
“哦,是说哪里?”
“你觉得,绿色眼睛应该怎样才对?”
那还用问。
我始终怀抱着海豚星的梦想。
“我要让世上没人在意眼睛的颜色。就和鼻子形状或者嗓音粗细一样,只是个人特点之一。我想生活在真正平等的世界。”
我对此深信不疑,认为自己的想法基于任何人都能接受的伦理观。
然而,八重樫眼神有力地盯着我,说:
“也有人真的在意鼻子形状或者嗓音啊。”
“或许是这样,但不会带来偏见吧?”
“不,那要看本人的看法了。在这个世界的某处,或许会有人因为你的话而受伤,或是觉得,你没把真正让我痛苦的事情放在眼里。如今眼睛的颜色在社会上带来问题,而鼻子的形状还没有引起人们注意,仅此而已。”
她到底因为什么固执起来,我不明白。
不过,算了。
“我的话可能的确考虑得不周到,但我想表达的意思说白了,就是让这世上的任何人,无论他们还是我们,都不在意什么眼睛颜色——”
“你错了。”
八重樫第一次打断我的话。她声音果然不大,但很有力。
“我因这双眼睛骄傲,因为它是我的一部分。如果大家连眼睛颜色的历史都要忘记,那我宁愿多少受点伤害。比起完全不受伤害,我更愿意接受会受到伤害的现实。”
不是这样——我想这么说,却没能顺利开口。尽管没有立刻理解这话有多么沉重,但还是本能意识到她指出的问题让我无法忽视。
八重樫的话仿佛郑重刺下匕首:
“我不知道你的目标有多正确。但你的说法,就是要暴力地无视一段历史与文化。我做不到把自尊舍弃到这个地步。”
我哑口无言,沉默了很久,很久。
窗外的雨还在下,声音却没能清晰传进耳朵。
八重樫没有再说什么,起身离开房间。
5.坂口孝文
那个时候,我在整理书架被一本书吸引了注意,正在翻看。
我喜欢下雨天的图书馆,感觉那里阻隔了日常中无聊的杂音。靠在墙上翻动书页,忘我地沉浸在文字中,我已经不再身处制道院的图书馆,而是来到以十九世纪初的法国为舞台的奇妙故事中。
但一阵不大的声音传来,把我的意识拉回到图书馆。
“坂口君。”
抬头看去,发现一名少女站在旁边。
八重樫朋美。我几乎不了解她。一年级和二年级都不同班,也没从绵贯那里听过她的事情。但既然被绵贯中意,想必是个正直的女孩吧。
“怎么了?”
她像是狐狸遇到从没见过的果实一样,凝重地皱起眉头。
“走廊尽头有个仓库对吧?”
“嗯。”
“你可以去一下吗?”
“是可以,不过为什么?”
本以为她要找什么东西,结果我想错了。
“因为茅森同学在。”
“茅森?”
“去了,就知道。不过如果不想去,也没什么。”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茅森良子在走廊尽头的房间。我有去的权利,也有不去的权利。在脑子里重复一遍,果然还是不懂。
不过,八重樫认为我应该去吧,不然也不会特地在我读书时出声打断。
“我知道了。”
我合起书,放回书架。
打开图书馆仓库的房门,眼前的情景完全超出想象。
茅森良子在哭。
她站在窗边,两手撑住墙,低头流着眼泪。我后悔忘记敲门。
轻轻关上门,我对她开口。
“原来你也会哭啊。”
我本可以选择更温柔的话语,也犹豫过是不是该那么做。但要说适合茅森良子的温柔话语,我实在想不到。
茅森像是发现一只大虫子般慌忙转过头来。她粗暴地擦擦眼睛,什么也没回答。我尽可能缓慢地走近她。
“发生什么了?(なにがあったの?)”
说这句话的声音变了调,真丢人。是“な”这个音的问题,特别是在最前头出现时没法好好发音。不过,唯独现在我没去在意。
茅森摇头。
“不,什么事也没有。”
“什么事也没有,你怎么会哭。”
“你了解我什么?”
“不是我的对手吗?”
“这算什么意思。”
“我怎么知道,是你先说的。”
茅森的眼泪接连不断流下,她自己似乎为此而混乱,拼命用手抹眼泪。
“是被八重樫驳倒了?”
“不,没那回事。”
“我也不觉得争论时被驳倒就能让你哭。”
“所以都说不是了吧!”
她烦躁地大喊。
我站在茅森跟前,抱着胳膊注视着她,然后又问了一次。
“发生什么了?”
“和你没有关系。”
“也是。但如果不知道情况,就不知道怎么安慰你。”
“安慰?对我?你在笑话我吧?”
“不管对方是谁,看到人哭了就该安慰啊。”
因为流泪就是这么回事吧。看到人难过的信号,怎么能轻易无视。
“你总想站到高于对方的位置。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虽然也觉得这做法太辛苦,但你一定是有什么无法退让的理由,才为此付出努力吧。这种事是我做不到的,所以感到尊敬。”
“今天你话很多嘛。”
“是啊。不过看到你哭更稀奇。”
到她不再流泪之前,要我说多少话都好,丢人的声音随便她听。虽然不知道她眼泪的价值,但我能付出对等的代价。
“没错。”她声音细弱地说道。“我要站到所有人头顶上,俯视他们。所以八重樫同学保持现在这样就好。不管她说什么、纠结于什么都无所谓。我相信自己想象中的未来。”
“不对吧。要是真觉得无所谓,就没必要哭。”
八重樫是说了什么茅森无法无视的话。然而茅森却努力勉强自己,想要别开视线。
我第一次感到理解了茅森。自己仿佛瞥见了这个女孩的愚钝,以及其内侧诚挚心思的轮廓。
这看法或许是误解,或许不中肯。但她听了能笑出来就足够了。即便她听过后发怒,也比流泪更好。我原样说出自己的感觉:
“你不是想站在谁的头顶,只是希望有人能和自己对等交谈,就像朋友一样。”
对茅森良子来说,周围大群人都是愚蠢的吧。为了有理由原谅他们,才会搬出上下关系。就好比哪怕孩子说错了什么,正经的大人也不会因此发火。“我站的位置更高”这一姿态,便是平等原谅所有人的魔法。
但那不过是借口。
“这不是当然的吗。与其勉强原谅蠢货,肯定是对等交谈让人更愉快。这点小事你还是快点承认吧。”
茅森一动不动地瞪着我,脸颊上仍然沾着眼泪。
我已经不再说什么。不是不想说,只是没找到合适的话语。茅森又擦擦眼睛,眼泪似乎已经止住了。
“我有个目标。”
闻此,我不由得笑了,回答说:
“人类的平等。”
茅森非常认真地点头。
“为此,我有不能退让的事情。我相信自己的正确,真的。”
“但对八重樫,你没能顺利反驳。”
“是的。所以,我必须刷新自己的思考。无论思想还是伦理观,都必须时刻保持最新。”
“有个好办法,只要互相交流就好了。”
茅森微微翘起嘴角,笑了。
“你也是呀。”
“嗯?”
“桥本老师的事。”
“确实。”
连这种时候,她仍然想站在我头顶,说出我无法反驳的话。在桥本老师和拜望会的事上,我的确一直在犯错。
茅森轻轻歪过头,然后问出非常简单的问题:
“你觉得,什么是平等?”
对这个问题,我本可以做出相对聪明的回答。
所谓平等,就是任何人都拥有同等权利,而那一权利被认为是正当的。为此我们必须理解,每个人都是具有不同性质的不同个体。不能轻易将群体的倾向套用到个人身上,也不能毫无根据地从个人性质类推群体的倾向。每个人各有自己的幸福,不能靠自以为正确的逻辑一概而论。伦理观可以作为判断的依据,但观念会随时代不断变化,必须保持怀疑,思考那份观念是否与现代相符。——就像这个感觉。
但,我答出完全不同的话。因为信赖茅森良子,于是用自己的话来表达。
“平等就是提出讨厌你的一百个地方。然后,再提出最喜欢你的地方,只要一个就好。”
真正的平等没法靠理论总结吧,一旦局限到某一理论内,总会出现破绽。所以去理解并喜爱对方,基本就足够了。
她无语似地微微笑了。
“你什么都知道呀。”
“只不过把你明白的事情用语言表达出来罢了。”
这个时候,我忽然觉得,如果茅森良子真的能成为首相就好了。
在我看来,茅森是个可悲的少女。身怀重负,却又无法驻足停歇,只好拼命忍耐。我对她感到同情。尽管我明白,如果知道了这些,她一定会怒不可遏,看不起我。但希望她能原谅。我打心底尊敬她,对她的美感到敬爱。
为了让茅森露出笑容,我开口说:
“脸颊,脏了喔。”
但她没有笑,只是不高兴地用力蹭干泪痕。
没办法。因为打湿她脸颊的,绝不是什么脏东西。开了个不好笑的玩笑,让我暗自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