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7日(星期日)浅村悠太(2 / 2)
「啊,嗯。其实就是这样。藤波同学常来光顾对吧?」
「是啊是啊。什么嘛,早点说不就好了?」
我虽然没打算隐瞒,不过那时候距离还没有近到能坦诚自己的状况。
「我常在上工前过来。换句话说,就是刚开店的时候。」
「啊,难怪明明应该是常客,我却没见过你。」
不可能碰到。那个时段,我还在学校。
「总之先在街上转一转吧?唉呀,不会去什么危险的地方,不用那么提防没关系喔。」
「感激不尽。我也对自己的本事没什么自信。」
「诚实是好事。」
说着,藤波同学便迈开步伐领着我前行。
从中央街走回涩谷站。
藤波夏帆带来的夜涩谷导览,就此开始。
「对于浅村同学这种健全的高中男生来说,卡拉OK应该是例行节目吧。」
去卡拉OK算是健全吗?
那么,世上那些不健全的高中男生又是去哪里呢?
「嗯~我很少去卡拉OK耶……」
顶多就是每三个月陪丸去一趟吧。至于为什么是三个月,则是因为丸说他想复习当季动画的主题曲。
那些歌他都已经会唱,去卡拉OK是为了向我确认自己有没有记熟。实际上,丸意外地唱得很好,而且中气十足。不愧是棒球社的捕手,很习惯出声。
「是个好学生呢。要不然,那种地方怎么样?去过吗?」
铁路另一边。
藤波同学仰望着贯穿黑夜耸立的光之大楼,这么问道。
「保龄球馆?」
「不止。应该说是综合娱乐设施吧。保龄球、撞球、卡拉OK,连桌球和电玩游乐场都有。」
到了那边一看,发现是一栋不断有人进出的大楼,充满活力。
就算有路过也没有进去玩过。我重新仰望这栋大楼,不禁有个念头。
「好大啊……」
「很健全就是了。顺带一提,保龄球和撞球以前好像是成人娱乐喔。保龄球好像是70年代的流行,撞球则是80年代。」
「慢着,呃……」
我在脑中整理年代。
「距今已经半个世纪了耶?那些在流行时玩过的人,年纪已经比我老爸还要大了吧?」
「我想也是。在二十一世纪才出生的我们看来,已经是祖父母的时代了。这里到隔天早上首班车的时间都还开着,错过末班车的时候也可以来。」
也就是说,她曾经因为错过末班车而待在这里玩吧?
「我会记住的。」
虽然我从涩谷回家不是徒步就是骑自行车,和末班车无关。
我们回过头再次往车站移动,绕着涩谷HIKARIE走。
时间是九点二十七分。
回转寿司店和咖喱店都还精力充沛地开着,客人络绎不绝。
老爸再婚、家里有亚季子小姐和绫濑同学等待之前,我也会在这一带吃过晚饭才回去。
就这点来说眼前景色算得上熟悉,但是藤波同学总会在这片眼熟风景里指出一些我从来没进去过的店。
「虽然浅村同学还是高中生,不能进酒吧或俱乐部,只能从外面看……」
「藤波同学年纪和我差不多吧?」
「就算年纪一样,经验值也不见得一样喔,浅村同学。」
没想到,会在现实中听到这种像是经历过好几次人生的故事主角台词。
「差不多的意思。」
绕着车站走了一段(大概是从涩谷站东口出发经过南口的感觉),藤波同学没有走向比较大的玉川街,而是朝小路走去。
「住在涩谷容易忘记夜晚的寂静,对吧。去了比较偏远的地方,到晚上七点连闹区都暗下来的城镇也不少。」
「你去过?」
「有些时候,会突然想去些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你不曾有过这种念头吗?」
这种心理,我倒也不是不懂。
说到采取行动的话,我顶多只有在深夜的公园踢过空罐。而且,我还是那种发泄完毕就会把空罐丢进贩卖机旁垃圾桶的小市民。
「这样不是什么坏事,我觉得你可以对自己有信心一点。」
「单纯是没胆量吧?」
「就算有违反善良风俗的胆量,对人生也没什么帮助。啊,就是这里。既然你喜欢书,认识这样的店应该不坏喔。」
藤波同学指着一栋平凡大厦的三楼。
「这里是什么地方?」
「图书室。」
「啊?」
「名义上是这样,说穿了就是喝酒的地方。可以一边看书一边喝酒,提供爱书也爱酒的人一个休息场所。等成年之后再来看看吧。」
「……我再问一次,藤波同学你也还没成年对吧?」
「当然。我也只是知道有这种地方喔?」
就算是这样,对于夜游地点也未免太清楚了吧?我不禁这么想。
只不过,藤波同学也没有真的走进任何一间她带我认识的店。这点当然是让我松了口气(真要说起来,她告诉我的这些店看起来都很贵,我实在不觉得我这个高中生付得起),然而,我猜不透她一直在闹街穿梭的意图是什么。
我们漫步在夜晚的涩谷街头。
她说夜游,所以我原以为是要去哪里玩,结果只是走过一个又一个地点,没有在任一处停留。
只不过,尽管什么也没做,但是光在涩谷街头走,就能观察到各式各样的人,这点相当有意思。像是「居然还有这样的店啊」之类的。
我们就像鱼儿,在五光十色的海洋中洄游。
虽然走过的范围都是闹区,却不代表每个地方的治安都很好。
光是走路,就会让人神经紧绷。
藤波同学气定神闲、脚步飞快。不过一旦走进暗巷,就可能碰上令人心跳加速的状况。
大街上也看得到那种景象。
不管怎么看年纪都和我差不多的女生,勾着年纪与老爸相当的男子手臂。她显然还没成年,却因为酒意而脸颊通红,还口齿不清地撒娇。
松开领带的上班族豪爽地在路边躺成大字形,还看得见成年女性蹲在地上吐。
「是不是觉得糟糕透顶?然而就算是这些人,披上另一张皮后一样很正经。」
「嗯,我想也是。我老爸也曾经在外面喝了酒才回家。」
她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老爸也说过,他和亚季子小姐相识,就是因为被上司带去喝酒后醉倒。
藤波同学轻声说道:
「走进涩谷的暗巷,眼前所见都是一些不同世界的人。不过,我有时候会想,所谓的对错,到底是什么?」
「嗯,但就算是这样,我还是觉得爸爸活(注:指年轻女性透过与男性一起用餐等活动,借此获得金钱或物质利益)不能恭维。」
当然,并不是妈妈活就可以的意思。
「不过,也有些人只能用这种方式活下去。我自己中学时──」
她瞄向一条小巷,有个女生悄悄走了进去。
「──就待在那些烂人的正中间。 虽然我现在这么正经,白天会去一般公司上班,晚上则到定时制高中上课。」
「呃……」
世界突然倾斜了。
换句话说,她想让我看的,并不是晚上的观光景点,而是那些漫无目的、选择在五彩缤纷夜涩谷洄游的人。
「他们知道自己不在『一般』、『普通』的范围之内,可是说穿了,无论是怎样的人、从哪一面来看,差异都只在于『当时身处怎样的环境』,根本没有所谓绝对的正确……」
我能够理解她想讲什么。
不懂的是──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看见你,就像看见以前的自己,让我有点不爽。」
「我像以前的藤波同学?」
「就像那些人喔。」
说着她就指向某些人,我试着仔细观察。
满脸通红、脚步蹒跚的成年人。身穿原色法被宣传店家的青年。露肩挺胸发传单的女子。
「你是在对他人──应该说,对女性不抱期待的状态下成长,对吧?」
我吓了一跳。
「公正地看待事物。这或许是你的长处,但考量到让你变成这样的理由之后,应该也会是你的弱点。」
「弱点……」
「我问过你了吧。定时制、女生、深夜在电玩游乐场出没,听到这些字眼会怎么想?」
「我记得。」
「当时,你只是老实地照字面上解读。这可以看成优点,表示你看待事物不会有偏见。不过,若要推测为什么会具备这种观点──」
说到这里,藤波同学吸了口气,就像要思考该怎么说似的暂且停顿。她看着前方的路,没有放慢脚步也没有看我,迳自开口。
「则是因为你在对女性不抱期待的状态下成长。」
这句话,让好久以前的儿时记忆闪过脑海。如今已不再打开的相本,里头不管怎么找都看不见面带笑容的母亲。
藤波同学说,我之所以有公正的感性,想必是因为看着差劲的人长大。而且,那人多半是个差劲的女性。
她也有过那样的时期,所以能够明白。
「以我的情况来说,没分什么男女,真要说起来每个人都很差劲。」
接着,藤波同学轻描淡写地谈起她的过去。
刚进中学时。
双亲同时意外身亡。
照理说,那该是一桩令人同情的案件。然而落在她身上的,却是周遭的冰冷目光和话语。
她父母的婚姻似乎遭到所有亲戚反对,就连在葬礼上,她也没听到一句惋惜,都是些「自作自受」之类的怨言。
而且双亲去世之后,抚养她的叔母对她没有半点关爱,每天都在取笑藤波同学的双亲。当然不是直接讲,而是拐弯抹角、意有所指。
「真过分……」
「嗯,碰到这种事,你不觉得学坏很正常吗?」
除了默默点头之外,我什么也做不到……
「所以喽,我学坏了。只不过,当时我对叔母的感想并不是『愤怒』,而是认命地觉得『这也没办法』。」
这就是对他人失去一切期待的开端──她说道。
从此以后,她就像要反抗叔母一样,不断离家出走、夜游,过着荒唐生活。
可能出于精神方面的理由吧,她的身体状况不太稳定,还经常跷课。
我也有类似的经历。尽管没她那么夸张,但是,母亲也没有给过我任何东西。
我走在她身旁,一点一点地讲起自己的事。虽然接在她的独白之后,我这些话可能相形失色。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绕了涩谷一圈,回到道玄坂。
差不多要换日的时间了。
藤波同学双手插在口袋里,仰望天空。
个子比我还高的她伫立原地,路上行人一个又一个回头看向她,接着又叹口气走自己的路。其中也有些人,明确地对我感到惊讶。虽然并不是我在深夜带人家乱晃,我才是被带着到处跑的那个人。
「啊~好可惜。」
「可惜?」
「今天好像是中秋喔。」
听她这么一说,我也跟着看向天空。薄薄云层彼端,一轮光明隐约可见。原来如此,满月在那里啊。
和绫濑同学从涩谷走回自家公寓的那个夜晚,月亮也高挂空中。
「接下来月亮会愈爬愈高呢。」
「是这样吗?」
「夏季的太阳会升到高处,月亮会划出较为低矮的轨迹──虽然是指满月的情况下。冬天则刚好相反。冬天的月亮会攀上高处。以这个时期来说,正巧是位于低处的月亮开始以冬季为目标往上爬的时候。」
「真不愧是喜欢物理的人呢。」
「硬要说的话,这应该算是天文知识吧。不过我的确喜欢就是了。」
原先仰望天空的藤波同学,直直盯着我看。虽然我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关心我。
「浅村同学说自己对女性没有期待,不过那多半是假的。」
「我说的都是──」
「都是真的,对吧?我原本也这么想。」
藤波同学打断我,继续说下去。
「在阿姨告诉我之前,我自己也不知道那都是假的。那是在自欺欺人。」
「你说阿姨………」
「就是我现在的家人。不是叔母──我被人家领养了。」
据说是一再夜游的她,引起某位疑似非法风俗店当家的女性注意。对方非常会照顾人,一直致力于保护脱离社会框架的少女,避免她们身陷犯罪漩涡。大概是听到藤波同学的复杂家庭环境,觉得放不下她吧。
和包含叔母在内的藤波家亲戚、专家再三商量后,那位女性收养了藤波同学。
然后,开始共同生活的那一天,那位女性似乎这么说了。
「她说,『你啊,还是跟自己的心沟通一下比较好喔』。」
「沟通?」
「该说是妥协呢,还是磨合呢?就是要我正视自己的心情吧。对叔母没有任何期待、自己并没有生气、会这样也是难免……这些想法,是真的吗?」
之所以背靠着路灯说这些,会不会是因为,她如果背后没有东西支撑就站不起来呢……这种念头闪过我的脑海。
「其实你很想期待他们吧?你觉得遭到背叛,感到愤怒吧──听到她这么讲,我当场顶回去,说没这回事。」
「……然后呢?」
「她毫不留情地说:『那你为什么要当不良少女?』就在这个瞬间,不知为什么,我的眼泪掉了下来。印象中,我好像哭了一整晚。」
路灯闪了几下后熄灭,或许是寿命已到。话说回来,大概是巧合吧,此时云层正好散去,月亮高挂空中。
一轮美丽的秋月。
「浅村同学,你是不是也在压抑自己的心情,想强行抹煞它呢?」
一时之间,我无言以对。
涩谷的光亮都是人工产生、是人类点的灯火,因此照亮藤波同学脸庞的光线,无疑是来自对街橱窗,我却觉得是头上的月亮照耀着她。
「因为……我的心意不能坦白啊……没错吧?」
「心意这种东西啊,如果压下去会自己消失就好了。双亲去世之后……五年吧。直到那一晚我才发现,原以为消逝的『心意』,到头来一直都在推着我走。」
「五年……」
「这种东西,不会消失的。从那一晚起,我离开叔母家里,和现在抚养我的阿姨同住,身体状况就此稳定下来,彷佛先前那些异状都是假的,这时候我才有所自觉。啊,我根本没有原谅叔母和亲戚。我非常介意那些事。」
云层再次遮蔽月亮,只剩街上灯光照耀藤波同学的脸。
「『不用有色眼光看人』这项优点,我觉得难能可贵喔。但是,公正地看待他人和对他人不抱期待是两回事。因为,我们是人类,无论如何都会有所期待。」
即使嘴上说没事,一旦得不到发自心底渴望的东西,依旧会在心中留下伤痕的意思吗?
因为是人类啊。
我脑中闪过第一次遇上绫濑同学那晚的对话。
印象中,那时她是趁着只有我们两个人时说的。
『我对你没有任何期待,所以希望你也别对我有任何期待。』
我想起她脸上那种试探的表情。绫濑同学对即将同住的我说出那些话。而我则在听了之后感到安心。
因为我觉得她和我是同类。
那些话以初次见面来说极为失礼,很有可能激怒对方,但是她依旧试探性地说出来,当时她真正的意图……
会不会,我根本没看出来呢?
她真的没有任何期待吗?
然后,再拿这些话回头看自己。
在我看来,就只是老爸结婚而已。我希望自己是这么想的,但我真的没有半分期待吗?
「听好,浅村同学。如果真的公正,内心根本不会冒出『对女性没有期待』这样的声音喔。真要说起来,会强调这点就已经不公正了。刚好相反,这证明有意识到这点、有因此动摇。」
对于藤波同学这番话。
我完全无法回嘴。
「抱歉愈讲愈沉重。不过,这是我看见你之后的感想。你是会自己忍耐去配合别人的那种类型对不对?是会被常识、伦理牵着走的那种人,没错吧?」
「真要说起来,我觉得身为一个人没有常识也不可取就是了。」
「就是这点喽。」
真拿你没办法呢──藤波同学叹口气,同时笑了出来。
她就这么继续说下去。
对他人毫无期待。这是当然的、这样很普通──这种话不管对自己说多少次、不管欺骗自己的内心多少次,依旧会有所期待,没达到时会愤怒,自己也会在无意间遭受打击。
「换句话说,就是『都要怪你让我这么期待』。」
「但是,自顾自地因为人家没符合自己的期待就生气,这样未免太任性了。」
「人心啊,就是这么任性。」
所以,诚实面对那种感情比较好喔。
毕竟谎言无法永远持续下去。
藤波同学最后这么说完,挥了挥手向我道别。
我站在熄灭的路灯下,默默地目送她离去。
──完全无法回嘴呢。
沉默就是答案。
涩谷的喧嚣与热闹,即使过了午夜也没有消失……
我伫立原地,无法动弹。
空中的月亮彷佛在笑我。